第一章 不愛笑的酒館主人(1 / 3)

三月,洛陽。

北魏盛世的中心,佛的都城。

所有的一切仿佛都是圍繞著這座城輻射延伸開去的,所有的傳,所有的經文。

人也像是如此,或者在離洛陽越來越近的路上,或者在同洛陽漸行漸遠。

那洛陽的中心在哪裏呢?

如果你在人多眼雜的地方問這個問題,可能人們都會告訴你,是皇宮,是子,但若是仔細用眼睛去看,用腦袋去推敲,用心去分析,你會發現,街上熙攘的人群往往來自於一家酒館,或是要去一家酒館。

這酒館的名字就叫一家酒館。

怎麼會有酒館冠以“一家”的名字?

若是酒客推薦喝酒的好去處時,念叨著“一家酒館”,豈非讓人摸不著頭腦?

這當然還並不是最奇怪的地方。

一家酒館的生意是極好的,所以主人特意把門檻一次又一次地削低了,陳列著的酒也一壺又一壺地添置著,品種越來越多。鮮卑人懸著辮子在喝酒,漢人束著頭冠在喝酒,見得到藍眼睛的波斯人,也見得到蓄著羊角胡的匈奴人。

如果哪個酒館有如此好的生意,那或許它叫什麼名字都無所謂了。

每當有人第一次來到一家酒館時,總會覺得這裏的主人是個開心的人。

一個生意人的快樂,自然來自於蒸蒸日上的事業。

但這麼想的人都錯了。

一家酒館的主人是個女人,一個不怎麼快樂的女人。

她很美,皮膚白皙,沽酒時總讓酒客想起西漢的卓文君。

卓文君原是富家千金,跟著窮子司馬相如私奔,靠著酒肆艱難度日。

當壚賣酒,皓腕霜雪,即使不貪杯的人,恐怕也想一睹卓文君的風采,買一壺酒,以期搭上一句話,甚至收獲一個微笑。

卓文君的酒肆生意自然越來越好,正如她的酒館一樣,人們來此,半緣美酒,半緣美人。

酒鬼大多數是色鬼。

酒色二字,多數時候也是不分家的。

酒色醉人,酒色罪人。

不是沒有人討她的歡心,相反,許多膏粱子弟、王公貴胄來此一次買上數十壇酒,隻為博她一笑,可她從來不會讓他們如願。

多數情況下,她隻會努努嘴。

許多人猜測這一舉動無關好惡,而是表示這麼多酒一時半會兒難以湊齊。

她沒有否認,當然也沒有承認。

她給的最熱烈的反應是點點頭,比卓文君吝嗇得多。

可或許正因此,這些追求者們反而愈加瘋狂。經常會有貴公子領著百十號人,從早晨開始占滿了酒館的位置,每種酒都各點一壺,一直喝到太陽落山才會起身離開,這種行為花銷驚人,每個有此舉動的公子哥名字都會一夜傳遍洛陽人的耳朵。玩膩了這樣俗氣的路數後,又有些人叫來了樂師,叫來了變戲法的,本就擁擠的酒館,又被樂聲與叫好聲填得嚴嚴實實的。

那些歡呼喝彩都是發自內心的,沒有做作,因為請來的樂師是頂級的,變戲法的也是頂級的,他們仿佛能洞悉人們悲傷與歡樂的敏感點,正正好在那一點下不輕不重的手。

可她還是沒有笑過。

在這一點上,她可能是石鑄的。

很久以前,是有人問過她的。

那人問她:“你為何從來不笑呢?”

她也不正麵回答這個問題,隻是翻著賬本,緩緩反問道:“有什麼能讓我笑一笑嗎?”

“開心的事情數不勝數,讓人愉快的東西也是俯拾皆是,何苦總是板著個臉呢?”

“比如,永寧寺的浮圖,黃昏的火燒雲,高琴師奏的鳳求凰,千麵人表演的滑稽劇,算不算你的讓人展顏的事物?”她連“笑”字似也不想提起,用“展顏”來代替。

問的人愣住了,他並沒有想到她竟然得出這些。

她挑了挑眉毛,繼續道:“這些我都聽過看過,可我的確笑不出來。”

她就是如此怪異。

酒館雖然每都客滿,可來往的人都不清楚她幾歲,不了解她從哪裏來,甚至連她的名字都鮮有知者。

他們隻知道她不愛笑。

可這一,這個陽光不很刺眼,不涼也不熱的日子,很多人有幸見到了她的笑容。

時光還是往常的樣子,消逝的速度並無二致,但是對有些人而言,歲月的流變是很容易察覺的。

像她這樣的美人便是其中之一。

紅顏易老,這也是世間的一種悲哀。

所以她的眉頭鎖得更深,看起來也更不開心了。

但偏偏有人喜歡在這種時刻打擾她。

掃興的人是經常有的,他們像是生讀不懂旁人的臉色,也自然就讀不明白旁人的心。

如果元公子不自作聰明,覺得她總是這副冷臉,並非心情糟糕,或許他還能瞧出來她比平時更皺的眉和微微撅起的嘴,或許他就不會吃一記耳光了。

元公子挨這記耳光時,還在思考著是用左手去撥開她額前的劉海還是用右手去撫摸她的玉手。

這兩種行為都會讓一個正常的男人呼吸停頓,所以行動前的思考很有必要。

但是她似乎已經猜到了他接下去的舉動,在他的言語還未蓄勢到輕佻時就揮出了手掌,動作快到元瑾來不及閉眼。

元瑾被掌摑後的反應倒也算迅捷,沒有捂那張有些肥胖和紅腫的臉,仍是微笑的樣子,衣袖一拂轉身就走。

走時他仍不忘囑咐手下把全酒館的單買了。

本來在場的一些人是想笑的,畢竟元公子這樣的人出醜並不多見,可看到他被扇耳光之後的反應,那些人卻紛紛歎起了氣。

貴族終究是貴族,即使是最不入流的子弟,也能夠在如此尷尬的時刻保持該有的風度。

雖然有些人也會覺得不服氣,覺得這風度也隻是源於他們足量的財富,源於他們背後龐大的王室脈絡。

“你打了他,就不怕他尋仇嗎?”有個青年不知何時出現在了酒館,不知何時問了這句話。

他隻是斜斜的倚靠在木門處,歪著頭,陽光靜默地在他的身後。

他話的地方是一家酒館,是子腳下最熱鬧的酒館。

他話的對象是一家酒館的主人,是洛陽城最美最不愛笑的女人。

他話的語氣很溫和,沒有質問,沒有威脅,倒像是對扇拓跋瑾那記耳光的褒揚。

出人意料的是,她居然笑了。

她笑起來倒並沒有板著臉那樣美,嘴未免大了些,也沒有酒窩,可看到她笑容的人還是都愣住了。

“他喜歡我,便不會惦記著來尋仇,或許還竊喜著,比別人多得了我一記巴掌。”

青年點了點頭:“這自然是的。”

人,特別是男人,可能就是這麼奇怪。明明是吃了虧受了欺負,可若是欺負你讓你吃虧的是你喜歡的人,你卻連高興都來不及。

“你是如何找見我的?”她問這青年。

“不愛笑的好看女孩子可並不多,”青年正了身子,慢慢走到她跟前,“一旦有,想不出名都難。”

她嗔怪地瞪了青年一眼:“想不出名都難的恐怕是你。”

這是很好理解的,無論哪個男人離她很近,同她了這麼多話,洛陽城都會很快知曉,而且這知曉中帶著許多敵意,從古至今,流言從不會饒過任何一個被纏上的人。

可偏偏這青年像是不懂得這道理,還是站在她跟前,微笑地看著她。

“怎麼還像個孩子一樣,真是。”她隻能努努嘴,老母親般無奈地搖搖頭。

“我記得你以前很討厭酒,也就很討厭別人喝酒,為什麼現在卻開起了酒館?”青年順手拿起了一壺白墮酒,放到鼻子前嗅了嗅香味,“倒是像我這樣愛酒的人,卻常常沒酒喝。”

“世上這麼多事情,哪能都如你所願呢?”她收起了笑容,一個字一個字地對青年。

她的笑簡直像是沙漠的雨,是短暫的,一念之間的施舍,可她還是很開心的,因為有個朋友願意不辭險難,從江南趕到洛陽來看望她。

那個人一路上躲過了南北兵士的廝殺,越過了長江險,沒錢的時候做過一個月的雜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