庾嶺北麓,章水江畔。
這天早晨,天光微醒,街道上還冷冷清清,整個一條街上的鋪子都還大門緊閉,回春堂的夥計小喜兒已經開了堂門,提著掃帚清掃完了裏院,現在正提著掃帚走到堂前來。他才十來歲的年紀,一雙眼睛非常大而有神,然而身子小,看上去還像個不足七八的孩子,穿著不合襯的藏青顏色的大襟襖,深灰色中式褲,褲腳那裏卷了起來,露出一截裸著的腳踝,他拄著掃帚立在堂門口,望著空落落的街道發愣。雖然已過了春分,早晚依舊讓人感到寒氣侵骨,經曆了一整個冬天,他的臉頰充滿紅血絲,嘴唇皸裂,他向街道盡頭望去,清晨的霧水鬱結在空氣中,在那白茫茫一片的未知當中,漸漸顯出一個人形來。
那人頭發花了半邊,氣喘籲籲地,還未到跟前,便急匆匆叫道:“小喜兒,你們掌櫃的在不在。”
小喜兒從發愣中回神過來,定睛一看是黎叔,趕忙立好掃帚將他迎了進去,客氣地回道:“萬太爺到山裏看藥材去了。”
黎叔急得手一個勁兒抖,“萬太爺什麼時候走的?幾時回?”
“昨天剛走的,一時早晚的回不來。黎叔究竟什麼事哩?”
黎叔又走出門外望了一遭,走回來的時候自言自語“這可叫人怎麼辦!”說著又走到櫃台前站定,對小喜兒說“杜二叔呐?杜二叔在不在?”
小喜兒向黎叔身後望了望,感到很為難:“杜二叔也有事出門了。”
黎叔氣得拍桌子道:“這麼早出門!?出門又去了哪裏??還在這城裏不在?”
小喜兒撓撓頭,“我也不清楚。”
黎叔急得跳腳:“你把裏間的夥計們都叫出來,今天不做生意了,先管把杜二叔找回來再說!”
小喜兒道:“趁掌櫃的看藥去了,杜叔好不容易藏了來,要找他可不好找哩。黎叔倒究有什麼事?說出來大家商量商量也好呀!”
“是太太害頭痛!昨晚一夜沒睡好!”
“太太不是懷著孩子呢嗎?”
“可不是嗎!家裏都急壞了!這時候,老爺也不在,萬太爺也不在,太太又不肯上醫院,哎呀叫人怎麼辦!可害苦了我們太太……”
“那還等什麼,走,帶我去看看吧!”
黎叔疑惑得看著這稚氣未脫的孩童,簡直傻了眼,“帶你去?”
小喜兒高昂著頭,努嘴道:“對呀,你信不過我?”
黎叔是又著急又想發笑,擺擺手道:“你小小年紀別跟著添亂了,這是我們太太,可不是你們義診的那些討飯佬。我還是等萬太爺回來吧。”
小喜兒道:“討飯佬怎麼了?在我手裏看過的,沒一個看壞了的,什麼疑難雜症我也瞧過。再說!我可是看醫書長大的,有時候萬太爺開方子還要同我商量過,你還瞧不上我。那你等著吧,等上個十天半月的,耽誤了太太的病,我可不管。”
黎叔竟被他說動了,眼下沒別的法子,倒不如讓他試上一試。他望了望小喜兒,這小孩平常看起來做事沉穩,跟大少爺相像,還是有幾分靠得住的。他這樣想著,二話不說,到裏間拎了藥箱子出來,拉上小喜兒便往李家走去。
黎叔走得很快,小喜兒先還遠遠跟在他後麵,等到踏入李家的園子,眼睛便滴溜溜亂轉,連走帶跑地緊跟著黎叔,一步也不敢落下,生怕迷了路。草坪那頭種了一排紅葉石楠,紅紅火火的一大片,看了使人暖和。亭子邊的柳樹,看起來也比外頭的挺括精神些,就連牆角一爿杜鵑,也開出了花中皇後的氣勢,洋洋灑灑漫過人行道,直向對麵的草坪逼近,整個縣城的春天,仿佛都淌進了這個園子裏。
李太太剛起,正在用早飯,最近老爺不在家,她就在沁心閣住著。黎叔隻把小喜兒帶到門口候著,等太太吃完飯再帶他進去。小喜兒拉拉衣袖,扯扯衣襟,他本來就瘦小,立著的地方曬不到太陽,人一靜下來,感覺有些發涼。黎叔同他站了一會兒,便被人叫走了,他一個人等著,目光前麵是一大片的梅樹,枝頭上還有零星幾點梅紅,一隻麻雀點過,落下幾片殘紅敗綠,這是同整個園子的雲蒸霞蔚格格不入的一個地方,越發使人覺得寒冷,他不由得伸出雙臂抱住了自己。
長廊遠處走過來一點白,等人走近了,他發現那人的皮膚也白,身上的衣裳一塵不染,看去年紀不大,氣質翩翩,非常斯文,想必是位少爺。那人走到他跟前,向他點頭,問他:“你很冷嗎?”小喜兒笑道:“有一點,還好。”他把一隻卷起褲腿的腳藏到另一隻腳後,感覺難為情。那人不再說什麼,徑直走到門裏去了。半晌,出來一位麵熟的姐姐,向他笑盈盈地上下一打量,自言自語道:“喲,個頭怕是跟二少爺差不多。”說完,人便閃進去了。他正納悶,黎叔急急地走過來,站在門口喊霜兒,裏頭響起踢踢踏踏的腳步聲,又是另一位姐姐走了出來,向他笑道:“進來就是了。”
他低著頭,由霜兒引著上了樓梯,走進太太房裏,隔著紗帳替太太切脈,當下心裏便有了數,走出房門同霜兒道:“太太這是憂思過度,火旺陰虧導致的惡阻,小問題,你同我去拿點藥。”霜兒道:“我走不開,叫綠萍同你去。”走到門口,見先前的那位姐姐也在,不由分說給他披上一件夾袍,向霜兒笑道:“原來他就是那位小郎中呀,真了不得。”霜兒道:“你別打趣了,同人家去抓藥吧。”綠萍嘟了嘟嘴道,“這樣沒好處的差使倒想著我了。”霜兒道:“大少爺上學去了,所有人就數你最空閑,你去吧,回來我請你吃枇杷。”綠萍道:“誰要你的枇杷,枇杷值幾個錢。”說著把身子一扭,不情不願地跟著小喜兒走出去,一路上走得飛快,一句話也不說。
夥計拿了方子,將藥材封成一個紅紙包遞給綠萍,綠萍倒不急著走,從缽子裏撿了一把桃幹,坐在那裏吃起來,蹙著眉毛左右張望,仿佛在找什麼人。小喜兒從裏麵換了衣裳出來,把方才那件夾袍疊好交給她,向她表示感謝。綠萍道:“你們杜二叔不在麼?”小喜兒道:“我沒見著他。”綠萍聽見,向裏間望了望,站起身道,“那末我回去了。“手裏剩下那點桃幹,依舊倒回缽子裏,還不忘評論一句:“真難吃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