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息看著他——看著他臉上的皺紋和銀色的鬢角,忽然意識到自己並不像他想的那樣——在媽媽去世後就失去了最後的親人。不,這裏每一個人都是他的親人,他不是他們的孩子,但他也是他們的孩子。
可是,他已經在這裏度過了青春,不能在這裏度過一生。
於是安息也彎起眼睛對他笑——雖然他心裏知道自己再也看不到這部電影了。
安息隨後來到他工作過三年的淨水站,瓶蓋瞧見他驚喜地湊到門口,小聲說:“你怎麼還不下去,小心又被發現曠工。”
安息還沒說話,他又高興起來:“但是你走之後,他們終於給咱換了個新閥門,自動變壓的,還有安全栓,你肯定喜歡,過兩天獨耳叔叔不生氣了,你就可以用了。”
安息想伸手抱抱他,但隻是一瞬間的念頭,他點點頭,說:“原來那個鏽得不成樣子,早該換了。”
最後,他回到了十二層,回到了這個藏著最多他隱秘快樂和背德愛情的地方,他檢查了一遍藏在角落裏的遠行背包,仔細核對了一番廢土給他的清單,然後把背包再次藏好,回到他的藥劑蒸餾皿前,靜靜等待離別的鍾點。
下午五點,是避難站最安靜的時刻。
午後的困意到達頂峰,白天領取的飲用水幾乎見底,離晚飯供應又還有一小陣子,地表的廢土正接受著太陽最炙熱的烘烤,變異生物奄奄一息。
安息把遠行背包放在一個手推車裏,蓋上醫藥站的白色罩布,麵色如常地進了垂直井梯。井梯緩緩爬行,到達六層時,井梯難得地停在了恰當的高度上,等在這裏的廢土邁了進來,宛若他隻是要借個順風。
安息說:“這次倒是停的不上不下剛剛好。”好像他隻是隨意和同乘的人閑聊。
“以後就沒有什麼’不上不下剛剛好‘了,”廢土說,他雙手垂握,兩腿略分,雙眼直視前方:“外麵隻有零和一百,一百是生,零是死。”
他側過臉來,低頭看著安息:“你確定嗎?你準備好了嗎?”
安息說:“我有一百那麼確定。”
兩人毫無阻礙地來到二層,途中竟然沒有遇到一個人。廢土掌著推車,安息快速撬開了右手第三個房間門——這是一個小型軍火庫,和地表大廳相連,方便有變異人入侵時迅速獲得補給。兩人將遠行包分別背上——安息包裏隻有一些很輕的雜物,帶穩防曬麵罩,插上呼吸過濾芯。廢土果斷從架子上選了一係列槍支彈藥和充能槽,全身上下竟是背了不下四十公斤的東西。
安息把靠牆的垂梯放下來,爬了幾步但遲遲沒有推開頭頂的旋蓋——廢土站在他腳下手撐著梯子,兩人一齊靜靜等著。
頭頂是避難站防衛最為森嚴也是最為寬鬆的地方,森嚴的是由這裏進入——不論是人類還是怪物,想要進入避難站都應是困難的。而寬鬆的是離開——除了被迫,嫌少有誰嚐試離開。
安息對著表,耳朵捕捉到一些微弱的聲響,他知道那是這一輪的地表值班崗要換人了。他們會最後檢查一遍設備,然後到二層也就是隔壁房的休息室叫下一輪的同事,加上值班隊每次離開地表大廳時都會鎖上第二道超重立方氮化硼大門,一關一開之間,有五分鍾的間隙供他們利用。
沉重的關門聲隱隱傳來,安息立馬旋動頂蓋爬了出去,他急匆匆跑到大門邊,開始一道鎖一道鎖地層層開啟——這道門隻有自動關門上鎖係統,反之則決計沒有。
廢土把地上的蓋子合好,也湊過來看他開門——這是安息第一次親手做這個,十分不流暢,勁兒又不夠大,好幾個大型方向盤力臂他都轉不太動。廢土連忙上手幫他,卻差點扭反方向將把手完全擰死。
雖然明知道應該是幻覺,但安息還是覺得他聽見了井梯上行的聲音。
安息額頭滲出細汗——他穿了防輻射的罩服,又站在溫度最高的地表,心跳如擂鼓,終於,最後一道鎖啪嗒打開了,廢土用力一推,劇烈的陽光就從門縫裏傾瀉而入。
安息完全愣住了。
他瞪著這道金紅色的強光,似乎不認識它,又似乎不敢相信這真的是它。直到廢土拉了拉他胳膊,把他拽出門外,又回身頂上了門。
身後的巨門哢噠哢噠地自動上起了鎖,安息被太陽光刺得根本睜不開眼睛,隻能低頭看著地上——他的靴子踩在黃色的砂礫上,踩在幹涸的皮膚上,踩在龜裂的大地上。
這種黃色——這種漫天席地的黃色,這種一望無際的黃色,高溫扭曲了它的邊界,好像落葉一樣脆弱,好像宇宙一樣宏偉。
“別哭了,節省點水分,”廢土說:“歡迎來到廢土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