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章 臨行殷殷(3 / 3)

故此在織絹之時,織成也充分地利用了現代技術,比如絹麵雖然透薄,卻是細密異常,便是將水澆上去,那水珠都輕易不能滲透,這便是參考了那件天衣的質料。其實後來織成細細想來,那天衣之所以當初竟花了她三十萬的高價,其實大部分是因為那隻紅寶石戒指的功效,它提供了飛行器的驅動力,可以令穿著“天衣”的人能夠離地而飛起來。至於那“天衣”所用質料本身的價值,無非就是輕薄不易浸水罷了。

曹操沉吟了片刻。

“織成,昔日你曾對孤說,必傾平生之技,令這回雪錦幹淨純粹,全無雜色。”

他手指微抬,指了指那燭光映照之下、金紋半隱的錦麵:

“聽聞你殫盡平生之技,數次改進織法,卻隻得了這樣半匹回雪錦,且這回雪錦中,竟夾雜如此絢麗之紋,這又如何算得上幹淨純粹,全無雜色?難道你昔日之言,竟在妄言欺孤麼?”

他乃是在質詢,目光深沉,若有所思。而其話語之中,仍有著萬人之上的威嚴,殿中寂然無聲,那些美人驚惶地低下頭去。貫休立在一旁,宛若入定一般,一動不動。

織成也沉吟了片刻。

“啟稟魏王,兒婦昔日以為,回雪錦之貴重,無非是在於其一如人之真情,潔若冰雪,全無雜質。”

她微微一笑,那笑意之中,卻似是帶有苦澀:

“然而,兒婦如今卻明白,人之真情,縱然曾坦蕩無邪,潔如冰雪,但探尋下去,終究有其細思深微之處,若要剔盡幽微,令其通透純粹,那便無法織成回雪錦。”

“唔?”

“水至清則無魚,情至真則弗存。”織成微笑著直視他探詢的目光,全無躲閃之意,有的隻是淡淡的蒼涼;

“天下萬物,莫不如此。所以真正的回雪錦,它的珍貴之處,並不在於它的純粹,恰是在於它的雜質。”

“唔。”

“夫天地者,萬物之逆旅也。所謂悲歡離合,終究會成為旅人行走間的風景。”

她垂下眼來,凝視著那燭光之下,通透瑩潔、卻又熠熠生輝的錦麵:“一如這錦中的雜質,終究會織成繁絢的花紋。”

一片難以言狀的靜寂。

秋風吹過,若是在春陽殿,此時窗紗上當映出疏落的枝影。但這無梁殿實在地勢太高,唯聽簌簌微響,窗紗上卻空無一物。

是不是有時走得太高太遠,反而會更加孤獨冷清?

“起來坐在一邊說話。”

曹操咳嗽一聲,便有宮人拿來了厚厚的錦墊。織成起身謝過,踞坐其上。

曹操揮了揮手,眾美人知趣地退了出去,貫休走在最後,輕輕掩上殿門。

啪,旁邊黃金鑄成的七枝瑤樹燈台之上,有蠟燭爆出一朵燭花,曹操出神地望著那支燭,半晌沒有說話。

織成也不語,默默地坐在一旁。

“如果沒有子桓,你會不會嫁給瑜郎?”曹操的聲音忽然響起,卻令得織成一驚,大出意外。

“魏王……”

“又何止隻有一個瑜郎?恐怕還有劉玄德、孫仲謀,甚至是陸伯言、楊阿若……聽說崔有鶴也投奔在你的麾下,為你奔走效力,卻剛剛拒絕了清河崔氏為他求得與範陽盧氏的聯姻之事……想來,他的心中,也一樣記掛著你罷?”

“魏王!”織成這一次卻是不由得失笑:“你當我是萬人迷?我可不是什麼傾國傾城的美人!”

“嗬嗬,”曹操臉上多了些紅潤光采,從喉嚨裏發出蒼老的笑聲,隱約依然有著當年觀眺滄海的豪情:“織成你心懷高遠,誌趣高潔,與當年的阿宜頗多相似之處,但若論驚才絕豔,又要勝過阿宜,且你行事果決,卻輕利重諾,渾不似尋常人那般鼠肚雞腸,凡與你相處者,受你仁義所感,莫不肝膽相照,願生死相托,並以為幸事。若是個男子,有此性情,恐為一方之雄!如今雖為女子,卻愈顯珍貴,但凡天下英雄,如果有見了不動心者,必然是偽善之人!便是我曹孟德也一樣動過心!”

“……”

織成再是心理素質好,此時也不由得臉上發燒,對這位豪言無忌的公公著實無能為力,不免瞪了他一眼,道:

“魏王慎言!”

“這有何妨?當初若不是子桓一力求娶,我也願迎你為夫人!隻是後來看你性情,並不願為人側室,我曹孟德既也自詡英雄,豈能脅迫於你?”曹操不以為意,語氣轉緩:“夫真正愛美之人,必要有非常之心胸,單單隻是為了占有美色,與淫賊何異呢?織成之美,天下無雙。我也要為你找一個天下無雙的男兒,方才堪做你的佳偶。孟德雖也是天下無雙,奈何歲月已逝啊!嗬嗬!嗬嗬嗬!”

“所以我為你挑選了子恒而非子建,因為子恒可以讓你做皇後,而子建不成!我令你為中宮少府,便是為了讓你觀察伏氏行事。伏氏之所以被我誅殺,也是因我忌憚她素有才能,若長為天子臂助,便是我一大隱患。但將你放在伏氏身邊,縱然不過是短短數日,以你的聰明機敏,終究會悟得個中三味。”

遽然抬頭,織成心中一震:“原來早在那個時候,他便早下定決心,必要讓子恒繼承他的基業?可憐子建一番籌謀……還有子桓,子桓後來為娶我而做的那些謀劃,在他看來,一定也是相當可笑罷……”

曹操動了一動,令自己坐得更直些,吩咐道:“織成,你將那回雪錦捧起來,近前讓我瞧瞧。”

織成連忙起身上前,將那回雪錦小心翼翼地折了兩折,大約有兩尺大小,這才捧到榻前。

曹操戀戀的目光,輕柔地留連於那幅流風回雪錦上,遲疑了半刻,才伸出布滿青筋的手,輕撫薄透的錦麵:“哈,如果當真能用它繪就萬裏山河圖,該有多好。”

織成抬起頭來,麵露疑惑:“魏王,你難道不想兒婦用這錦……”

“這樣好的回雪錦,就不必再繪上什麼萬裏山河圖了罷。”

曹操搖了搖頭,笑容中頗有滄桑之意:

“阿宜已逝,縱有這萬裏山河圖,我與誰共覽?何況那真正的萬裏山河,我亦終將一別了。”

織成心頭震動,眼中頓時一熱:“魏王,你又在胡說什麼!這萬裏山河,你想什麼時候看,便能什麼時候看,你是大英雄、大豪傑,豈能如婦孺般多愁善感……”

“大英雄?大豪傑?”

曹操繼續搖頭,笑意猶存,喟然歎道:“昔日許氏兄弟作月旦評,名動群雄。我亦前去求評,他們答我道,治世之能臣,亂世之奸雄。如今看來,果然他們名不虛傳,那時便已看出我一生走向。隻是能臣也好,奸雄也罷,英雄豪傑、帝王將相,都不過在這世間匆匆數十年。誠如你方才所言,夫天地者,不過是萬物之逆旅罷了。回思平生,功名富貴,皆如煙雲。這萬裏山河,便是再也看不到了,又有何妨!”

織成忽覺心頭難過,仿佛無數把刀在攢剌一番,忍不住眼淚奪眶而出,雖手忙腳亂地擦拭,卻是源源不斷,怎樣也擦拭不淨,連衣袖都濡得濕透了。

曹操看在眼中,不由得閉了閉眼,歎道;“癡兒!癡兒!”

織成忽覺頭上一暖,卻是曹操寬大的手掌,撫於其上。那手掌一動不動,雖隻有些微的溫暖,卻在這一瞬間,仿佛化為一方小小的屋籬,能隔絕所有世上的風雨。

“你既能製出這回雪錦,想必已明了情中真意。有許多話,我便不必再多囑咐你了。”

過了良久,曹操才移開手掌,看向她的目光之中,卻頗為慈和:“這回雪錦,你便收著罷。原本我是想著,這山河統一,我是看不到了,但子恒定然能完成我未竟之業,那時你再繡上這大好的山川河流,與子恒共享之……如今我看這錦麵通透,如雪如霧,做成禪衣籠於衫外,必然態如神仙。若是我離世之後,你不妨便著這回雪錦,為我服斬衰罷。也不枉你為我兒婦一場。”

“魏王!”

織成隻覺眼淚紛紛而落,終於忍不住往前一撲,抓住榻沿,額頭也抵在沿上,嗚咽著哭出聲來。

他那飽覽世情的一雙利眼,想必是早就看出她如今心境罷?否則為何對待回雪錦,便有了兩種截然不同的處置辦法呢?然而……然而……

“織成,你不是那些軟弱無能的後宅婦人,休作兒女啼哭之態,如今我尚有一事,要交待於你。”

曹操的聲音中,有著無法掩飾的疲倦和虛弱。織成心頭一凜,趕緊忍住眼淚,胡亂擦去了淚痕,模糊的視線之中,卻看見眼前多了一隻小小的玉盒,不過拳頭大小,盒上掛有一把小小玉鎖,也是玲瓏可愛。

“魏王,這玉盒……”

“這玉盒是我贈你之物。”曹操的眼中,似乎也有淚光閃動:“織成,若有朝一日,子桓負你,玉盒之中,便有你的保命之道。”

仿佛一個寒戰,自背脊之上滾過,瞬間寒意流遍全身,連喉嚨都仿佛凍得噤住了。

織成震驚地抬起目光,似乎想要從眼前這麵露疲色的老人臉上,看出什麼未言的端倪。

曹操將玉盒塞入她的手中,往後重重一靠,吐出一口氣來,先前微微潮紅的臉色卻轉為灰白,仿佛用盡了身上所有的力氣般,沙啞著聲音,說道:“你去,將貫休和我的那些姬妾,俱都叫進來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