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九十二章 所謂真相(3 / 3)

他聽到她嗔怪的聲音輕輕道:“你這是怎麼了?為何總是叫我的名字,叫個不休?”

他心中微定,將下巴在她的額上輕輕摩娑,低笑道:“你方才的樣子……叫我好生害怕,倒像你不是我的阿宓一般,所以多叫幾聲,才能定得下心罷。”

織成亦低聲道:“我方才……方才聽魏王說了些事情,隻覺心頭愴徨,故此……”

曹丕隻覺懷中身軀漸漸又溫軟下來,連那熟悉的淡淡馨香,亦漸漸盈滿鼻端,越發寬心,趕緊問道:“阿父說了些什麼?”

織成從懷中取出那卷回雪錦來,道:“你可認識這個?”

車廂之中雖隻有微光,但錦上並無明顯花紋,卻是看得清的。曹丕伸手輕輕一摸,便辨知出來,忖道:“仿佛是內造的素錦?唔,這般輕軟薄透,隻怕是你最喜歡的回雪錦。”

織成道:“你也對回雪錦這麼熟悉麼?”

心中想道:“貫衛說那時甄洛自盡之前,便穿著一身回雪錦裁就的外衣。”

果然曹丕沉默了片刻,道:“昔日阿洛……阿洛她也頗為喜歡素錦,回雪錦乃其中珍品,我也送過她幾匹……”

他抱著織成的手緊了一緊,道:“我過去不曾告訴你,是怕你……怕你……”

織成低笑一聲,道:“怕我喝醋?”

曹丕不由得也笑出聲來,道:“怕我被醋淹死。”

前幾日二人相處時,織成曾講給他聽一個笑話,說是一個官員的夫人頗為嫉妒,其夫所納姬妾皆被驅逐,其夫不堪其苦,向皇帝傾訴。皇帝便令人傳喚那位夫人,言其必要屬守婦人的賢惠之道,斷不能再如此嫉妒,要為其夫廣納姬妾才是,否則便賜鳩酒一碗,令她一死了之。那位夫人性子剛烈,聽聞皇帝之言居然不懼,還泣訴道:“妾深愛夫郎,若他另有所愛,則妾生不如死,願請仰藥而死,一了百了!”言畢竟端起那碗鳩酒,一飲而盡,倒將皇帝驚得呆住了。

隻是那鳩酒並非是真的鳩酒,而是一碗酸醋汁,這夫人不過是酸透了心,卻性命無憂,而皇帝也對她無可奈何,隻好任由她繼續管束丈夫,當然這位官員丈夫也更加無法納妾了。

當時曹丕聽聞這個故事,自然知道織成這慧黠之中的真意,笑得前仰後合,道:“你放心罷,我有了你,定不會再愛別的女人,否則何止是一碗醋,隻怕要送你個醋缸才夠呢。”

織成卻笑道:“不,若你愛別的女人,不必送我喝醋,隻要告訴我一聲,說你愛上了她,我馬上便走。此後便要好好挑一挑天下男兒,選個合我性子的,再改適便是。”

曹丕佯作大驚,叫道:“若真有那一天,也不消夫人離開,直接賜我一個醋塘也罷。我寧可被醋淹死,也決不能看著你投入他人之懷。”

此時二人說起,不免都會心微笑,雖不曾再說什麼,但相互依偎得更近了一些。織成伸一手環住他腰,將臉貼在他的胸口,而曹丕亦懷擁著她,臉卻是貼著她的發鬢。這是他二人平時相偎時最為熟悉的姿勢,隻覺白日那些喧囂疲累,都仿佛在此時漸漸消融,周身也放鬆下來,暖洋洋的頗為舒適。轆轆車聲之中,織成輕聲問道:“若是尋常黎民,或許隻要夫婦如一,別無第三者,便也罷了。但你我身份不同,夫婦之情,與江山朝廷,亦有千絲萬縷之係。你看阿父他……當年何嚐不曾喜歡過別人?但因了其誌向……最後又是什麼結局?”

她另一隻手,輕輕撫摸懷中始終未放下的那回雪錦,道:“這卷回雪錦,便與當初阿父贈萬年公主的,一般無二。你道阿父送我這卷錦,是個什麼用意?”便將曹操最後那段關於萬裏江山的感歎,一字不缺地說了出來,歎道:“子桓,你看,但凡天下男兒,但論誌向,誰不想擁有這萬裏江山?其實這萬裏江山,它從來不屬於任何一個人。過一百年,一千年,流年偷轉,早換了人間。曾經的殫思竭慮,拋情絕義,舍棄了一切一切,以為能夠擁它到永久,其實也不過隻是個過客而已,卻喪失了可以擁有的最珍貴的東西,子桓,你說,這樣真的值得麼?在一千年之後的人們看來,這些曾經的宏圖霸業,是不是就如同一場徹頭徹尾的鬧劇和笑話?”

這是她第一次,隱晦地跟曹丕談走關於時空的問題。曹操已經提出了對她來曆的疑問,並且很有可能這樣的疑問,也一樣存在於曹丕的心中。但是她無法去譴責曹丕的隱瞞,隻因她自己對他,也一樣未曾開誠布公地說出一切。此刻她的心裏,也在激烈地進行著兩種想法的交鋒,一時她想隱瞞一切,橫豎自己也是個過客。一時她又想將一切都盡情吐露出來,隻希望從此後二人兩心如一,永遠無猜無疑,親密相依。

她依偎在他的懷裏,看似柔順,其實心中浪濤翻湧,傾天覆地,若不是強行以真氣調和周身,隻怕心髒都要砰砰砰地跳出腔子來。

曹丕沉默了片刻,忽然低低一笑,伸手理順她鬢邊一縷亂發,道:“不過是阿父年少時一段情事,就值得你這般感傷?”

頓了頓,他又狀似無意,笑道:“還是你想勸我,將這世子之位,萬裏江山讓給子建?唯有如此,我才能讓你安心麼?我早說過,也不會如何為難子建,你難道不信我?”

“子桓,”她伸出手來,握住他拈著發絲的手指,在暗光之中,凝眸看向他的眼睛:“子桓,如今你我已是夫婦,你能告訴我,你可否願意與我兩心如一,絕無隱瞞?”

就當是一個機會,最後一個機會……

她知道自己不公平,她終究沒有勇氣告訴他自己的真正來曆,可是她仍抱著一線希望,希望他能拋開最後一層心障,讓她緊貼著他的心。

她此前多少次生死關頭,為了情意,甚至為了義氣,熱血上湧之時,連命都可以不要。可是如今不過是一些小小的心思,隻要開口說透,或許就能化解一切的隔閡。她偏偏就不肯說,將這樣一種莫名其妙的堅持,看得比性命還重要。這樣欲說卻休的心思,這樣希望對方不顧一切深愛,即使心中無比忐忑畏懼,卻自己又一定不肯點明,隻寄希望於對方的“真心”來拯救一切的心思,無疑於一道小小而頑固的障礙。如同一隻夏日的紗燈,外麵不過是籠著一層薄薄的紗,對於那些飛蛾蚊蟲,卻無吝是關山萬重。她是如此自私的人,可是她沒有辦法不自私。因為這小小的紗的障礙,喚作情障。是從古至今,億萬人都逾不過去的情障。

如果他愛她,他自然什麼都會說。

如果他不肯說,她強行要求他說了,正如他不夠愛她,而她強行去要求他必須愛到足夠——如同強扭的瓜,未成熟的櫻桃,即使摘到了手,吃到了口裏,終究是失去了本真美好的滋味,沒有什麼意義。

情障的厲害,從古到今最為難人的,就在於這四個字:心甘情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