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立在原地,眼見著夏侯淵揚長而去,再說不出一個字來。
對於曹丕而言,一句不幹了,反而沒了顧忌。那些父慈子孝也好,君臣相得也罷,都不與他相幹了。便是曹操,有時與天子齷齪後,都有過向朝廷辭歸的表章,當然那也都是些假惺惺的把戲,這朝中文武,基本上已都是曹操的人,誰敢讓他真正辭了?
曹丕現在也玩這一套,倒是前所未有,朝野震驚,連未去上朝的曹操聞報,都氣得擊榻直呼:“逆子敢爾!”
逆子之所以“敢爾”,是因為曹操病了。
自那日青台之變後,曹丕徑直抱了織成回府,連青台那裏的曹操夫婦都未曾辭行。卞夫人雖神情不變,但來參宴的人都十分識趣地告辭後,曹操拂袖回了摘星樓,當晚便發了頭痛病,召穀少俊在側,一天一夜後才疲憊不堪地出來。
而曹操就一直在“靜養”,誰知剛靜養了一天,便聽到曹丕摞挑子的消息。
若是放在一個月前,他心中隱隱約約的,也不是不樂意。
發自內心地說,他的確是喜愛曹植。他這兩個兒子,在諸子中既是嫡出,又最為出色。也都像他,卻是像了他性格中的不同兩麵。
曹植是磊落任俠的那一麵,而曹丕……
多年縱橫天下,曆經朝廷血腥風波,曹操每每想起當初洛陽城外,與萬年公主嬉戲折柳、鮮衣怒馬毫無顧忌的少年,便覺恍若隔世。
但他的子建,宛然又是一個當年的曹孟德。
隨著年華的老去,他越來越懷念萬年公主劉宜,與其說懷念那段夭逝的愛情,不如說是在懷念曾經陽光般明朗的自己。再看到酷似當年自己的曹植,說不偏愛又怎麼可能?
常常在想,如果是當年自己也不用這樣浴血疆場,與諸雄周旋籌謀,是否也會永遠停留在當年的春光柳色裏。
那麼,親手打下的萬裏江山,如果好好地交到曹植的手中,算不算就是對當年心願的一種了結呢?
因了這種隱約的心理,他默許了很多事情的發生。
隻到數日之前的那場鄴都巨變。
那場巨變令他陡然明白,身為一個梟雄,一個新的江山的締造者,一位實際上的君王,他犯了多大的錯誤,幾乎要一手葬送自己辛苦半生、失去親人、愛情甚至良心之後才得來的江山。
曹植的性情,磊落任俠這不錯,卻無識人之明,行事隻憑已意,毫無章法,又極易衝動。如果將天下與萬民交到他的手中,連楊修這樣的小人都能將他說動,到時朝中佞臣如潮時,他又當如何自處?更重要的是,他還那樣優柔寡斷,因為不肯下狠心,而錯過了最好的時機,還將自己落入了輿論的負麵。
反觀曹丕,有心計,有手段,縝密嚴謹,且行事冷靜。縱然心中仍然偏愛著那個至情至性的幼子,曹操卻已經不得不告訴自己,曹丕才是一個真正的接班人,一個合格的繼承者。
而如今,因為青台之變,竟令得曹丕做出這樣大的反應。他深知兒子的性情,曹丕這種行為,是一種無聲的質詢:那件事情,您究竟應該給我怎樣的一個回複?
若是回複不好,從此父子離心,甚至鄴都大亂,皆由此起。而曹操已再也沒有時間,來培養一個兒子與之抗衡甚至取而代之。
他了解他的兒子,他的兒子又何況不了解他?
他的一生都狡黠而擅於權衡,一件事的優劣得失,他總是聰明地會選擇最大利益的那一方。
這一次也是一樣,他會有所損失,但這種損失比起讓曹丕不滿來,可算是微弱得多了。
“卞夫人稱病退居青台,這一個月來,再也不曾出現過。”
董嫻細聲細氣地回稟織成:“銅雀台自有貫老,九仙媛亦執掌內務,魏王那裏,便是卞夫人一直養病,也是無妨的。”
九仙媛,那個臉兒圓圓,模樣嬌憨的姬人,竟然都能執掌內務,看來真是人不可貌相。
卞夫人的稱病……
這些天來,曹丕每日有空便來她榻邊相陪,二人相處,自然柔情無限,雖因了她的傷勢未曾痊愈,不會有什麼閨閣之樂,但這樣的相處,卻更像是另一個時空的年輕人的戀愛生活,私密而充滿了小的樂趣。
對於她那日的受傷及善後,曹丕隻是簡單地說了幾句:
“臨汾隻是受了驚嚇,也病倒在榻,且高燒不止,但並無大礙。剌客被全部狙殺,無一漏網。楊修被阿父賜死,臨淄侯府受了斥飭,子建一直閉門不出。”
然後就是:“你且好好養傷,等到你痊愈之時,我還要帶你去看一處美景呢。”
他的眼睛亮晶晶的,那黑夜般的眸子,此時仿佛是上好的墨玉,璨然生輝。
隻有此時,才覺出他不過是個少年郎,放在另一個時空,怕還是喜歡打遊戲到通宵,回父母家蹭飯,燈紅酒綠流連狂歡的少年郎。而在這個時空,他已肩負著家族與天下的重任,生生養成了這樣沉肅冷然的性情。
她當時心中不免有些軟得化下來,笑道:“好。等我好了,必要隨你去看那美景。”
穀少俊昨晚便說她不用再在室中將養了,曹丕不信。今早上是織成逼著董嫻去將穀少俊又請來一次,穀少俊已經有些無奈了,隻好將昨日的說辭又重複一遍:
“夫人的傷勢其實早已愈合,隻是元氣有些弱,調養了這些時日也幾乎恢複如初。時逢陽春,萬物生發,夫人不應籠閉室中,也要出去走走,借天地之氣調養真元,亦是養生之道。”
織成有了這話,自然再無顧忌,崔妙慧等人也無法阻攔,穀少俊一走,織成便興致勃勃地梳妝打扮,董嫻已做了一堆新衣,取件最明豔的穿上不說,還非要她披上雀金裘。
織成看崔妙慧等人守了自己這些時日,眉間也大見憔悴之色,便索性放了她們假,笑道:“如今正月已過,朝中官員是早休過了假了。按理你們身為女官,也當有假期才是,可恨春節期間我正臥病,你們一日也不曾鬆散。如今便算是補了你們的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