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傑眼圈通紅,聲音卻仍是平靜的,偶有幾分顫抖縈繞其間,被他盡數壓下。
“溪兒的眼睛,是孩兒傷的,”袁傑靜默片刻,終是將這句話說了出來,他垂下眸光,道;“是孩兒心思歹毒,見姚妃母女受寵,心頭不忿,竟是對自己的親妹子下毒手,而後,又讓宇兒為孩兒背了黑鍋。”
袁傑說到這裏,聲音已是沙啞的不成樣子,他閉了閉眼睛,喉間苦澀難言,強烈的悔與恨侵襲而來,讓他控製不住的握緊了手,緊緊插在泥土裏去。
“母親一直教導孩兒,要孩兒敬愛父親,照顧幼弟,在軍中穩紮穩打,踏踏實實的走好每一步,是孩兒急功近利,被仇恨蒙蔽了眼睛,一心想要登臨大寶,將父親取而代之。”袁傑的手指因著用力,骨節處已是泛起青白之色,指甲裏更滿是泥土,“若非如此,孩兒也不會中了溫家父女的圈套,聽信溫珍珍的讒言,竟是存了謀反的念頭,母親為了讓孩兒懸崖勒馬,才會對姚妃母子下毒手。”
“一切,都是孩兒的錯,”袁傑雙眸血紅,對著袁崇武深深叩首,“還望父親處置孩兒,讓孩兒為母親,為自己犯下那些錯事贖罪。”
袁傑跪在那裏,一動不動,這三年來,他身心俱是受了極大的折磨,每日裏麵對母親的墳墓,悔恨便如同一把匕首,日日夜夜的刺著他的心,無數個孤苦無依的夜晚,兒時的回憶便總會一幕幕的湧入腦海,那時的母親領著他們兄弟躲在深山,也是這般的木屋,過著食不果腹,衣不蔽體的日子,可有母親在,母親總是會為他們兄弟撐起一片天,給他們一個溫暖的家,她不惜將自己的手變得幹枯皸裂,用無盡的母愛撫育著他們兄弟長大,而今慈母已逝,留下的,卻隻有兒子無盡的愧悔與思念。
那樣多的夜晚,他從睡夢中醒來,隻獨自一人奔至母親墳前,悔恨的淚水撲簌撲簌的落下,可無論他哭多少次,卻再也換不回母親,他日夜承受著良心的譴責,是他逼死了自己的母親!
袁崇武居高臨下的看著跪在地上的兒子,許久沒有說話,他還記得,當年在嶺南,袁傑出生時,安氏是難產,產婆曾問過他保大還是保小,他略一猶豫,終是要保大人,本以為和這孩子無緣,可不料最終卻是母子平安,當他第一次將這孩子抱在懷裏時,聽著兒子響亮的哭聲,卻是不知所措。他當年畢竟也才十八歲,還沒如今的袁傑年紀大,每次聽孩子哭,他也是厭煩的,可到底還是要把孩子抱在懷裏,不為別的,隻因那是他兒子,那是他的骨肉,是他袁家的骨血!
嶺南的冬天濕冷的厲害,仿似能把人的骨頭都凍掉,家裏又窮,生不起炭,他隻得一趟趟去山上砍柴,即便如此,晚間也還是冷的,小小的嬰孩受不住,需大人整夜的揣在懷裏。
即便過了二十年,他也還是記得,那時候的袁傑猶如小小的貓兒,溫溫軟軟的小身子倚在他的臂彎,他一夜夜的抱著兒子,用自己的胸膛為兒子抵禦冬夜的濕冷,一天天的看著兒子在自己的懷裏長大,他亦是從剛開始聽到孩子哭,心頭便是厭煩,而漸漸學著做一個父親,眼見著孩子那樣的像自己,他不是不疼!
許是時日太久,久到連袁傑都忘了,在自己兒時,袁崇武也曾馱過他,去摘樹上的野果,也曾抱過他,去田裏幹活,也曾一隻手便將他高高舉起,這些回憶,終是湮沒在這些年的歲月裏,終是遠去了。
袁崇武收回目光,依舊是不發一言,隻將袁傑從地上單手扶了起來。
“父親.....”見袁崇武神色不明,袁傑低聲喚道。
袁崇武沒有說話,他的目光落在兒子麵龐上,望著袁傑磊落分明的麵容,隻言了句;“如今邊患四起,朕會命你駐守邊疆,好自為之。”
說完,袁崇武終是轉過身子,一步步走出墓園。
“父親!”袁傑的聲音再次響起,袁崇武回過頭來,就見袁傑筆直的看著自己的眼睛,顫聲問出了一句話來;“您還記得母親的閨名嗎?”
袁崇武點了點頭,隻吐出了三個字;“朕記得。”
袁傑隱忍許久的淚水,這才終於滾落了下來。
明霞,明若晚霞,他記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