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8 隻會比自己預料中渺小(2 / 2)

馮謹說話的時候,一鍁又一鍁緊迫的土,伴著砂石剜了出來,那些話泥沙俱下,沒有聲音,沒有表情。

“哥哥,他們叫的是良心,你不要再愧疚,如果你沒有良心,誰也不會叫你,你忘了,敬天地,敬良心。”

“哥哥,隨緣吧,有些人你無緣掩埋,有緣人早就埋了他們,你不要愧疚了。”

哥哥,你不知道,剛剛說了自己討厭的詞,隨緣,我曾經對它冷笑猛踩,現在才發現,文字也在道中,也有陰陽,我痛恨那個隨緣而去的人,如果所有的人,所有的婚姻都隨緣而去,所有人才會親自去慶幸,或者像我一樣,親自去痛恨。

馮謹還在剜呀剜,我閉上眼,閉上嘴,天在此之前,已經模糊了。

那些死人,還有這些死人,入道了,埋進泥土,變化悠深,生生不息。

到這裏,算完了嗎,沒有,沒有完,還沒有念禱告詞。

“你們是誰,從哪來回哪去了,請保佑送你們回家的人。”我默默禱告。

哥哥,你安心了嗎,無論如何,你的心也有陰陽,此刻是陰的。

我什麼也不知道了,文化,像宗教一樣,撒在了合適的土壤裏,馮謹就是那塊土壤,一定是。

“天行健,君子自強不息,地勢坤,君子厚德載物”。

寧做太平犬不做亂離人,這亂離中的一家人,死了,埋了,沒有被老鼠蟲子野狗啃光,多幸運。

“哥哥,走吧,天黑前還可以翻過山去。”

“就在這裏歇腳。”

馮謹將馬牽進院子,馬啃了很多幹草,蹄聲倦怠,在夜色將至的時候,像一顆一顆的石子落進幽深的井水。

屋內的燭火亮了,一條並不清晰的影子映在破爛的窗子裏,緩慢而笨拙的影子,它不會喊疼,小心翼翼,獨自掩埋自己的傷口。

我蜷縮在籬笆上,像一片卷起的枯葉,籬笆上應該開一些喇叭花,吊著一些葫蘆或者絲瓜,籬笆上有傾聽的小木耳,籬笆的世界裏有螞蟻,小飛蟲,有蝴蝶也有黃蜂,更有愛情和繁衍,籬笆上也有糾紛和煩惱,太小太小,和太大太大一樣,在有露水的清晨,在有晚霞的傍晚,富足且安寧。

馮謹提著燈出來,燈掛在院內的矮樹上,他坐在樹下的石凳裏和他的影子一起,切一塊肉,像切一塊蛋糕,他的刀幽暗鋒利,用一些力下去,會在石桌上刻出十字。

其中的一塊用來祭奠死者,一塊給我,我搖了搖頭。

哥哥,沒有吃過的,不想再吃,吃了的如影隨形,不勝重負,無顏以對。

哥哥,我害怕永遠身處低窪。

“你不餓嗎?”

我又搖了搖頭。

“你從哪裏來?”

“我來自盛世,不過呢,隻是那裏的一堆爛泥。”說這句的時候,我歪著頭,看似調皮,隻是擺不出那副笑吟吟。

馮謹搖了搖頭,他對我直搖頭。可他沉默的晚餐,會吃出何種滋味在心頭。

我不想吃,不想哭,不想說,所有的言詞與不想都像狡辯,我害怕永遠身處低窪,在時間的盡頭,最終依然是一個笑柄。

有一個人叫莫言,我也想將名字改成莫言,賈平凹歎息道:“可惜,這麼好的名字別人先用了。”

我也隻能跟著歎息了。

“哥哥,田承嗣,你認識嗎?”

“知道。”

“他會不會為難你?”

“此人雖凶詭不遜,卻也敬服郭副帥,不過是驕橫一些,無礙。”

“回紇會不會有凶險?”

“兵荒馬亂,哪裏又沒有凶險,這幽僻之所與世無爭,不也飛來橫禍。”

馮謹吃完晚飯,看了看站著睡覺的馬,走回屋內。

明天,馮謹的信會送給擁兵十萬的田承嗣,代宗李豫把自己的女兒嫁給田承嗣的兒子,依然指揮不動自己的親家,真不知道,皇帝會如何麵對自己的焦頭爛額。

算了吧,皇帝有嬪妃相伴,宦官伺候,大臣獻策逢迎,皇帝的額頭風光無限,焦頭爛額也比尋常人好過。

我站在籬笆上,身處山腳,仰望蒼芎,隻會比自己料想的更為渺小,好難過啊,難過的時候,我會想愚公移山精衛填海的時候,不過是在做自己想做的事,想做的就去做,何必在意自身的渺小與缺陷,何必在意認同與不認同的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