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葬禮【一】(1 / 2)

堯十四

二零一九年七月十四號,四十歲的唐堯食指間夾著半截香煙,放下酒瓶,打了一個長長的酒嗝,然後出神地望著南京郊區外的夕陽,緩慢地吐出一口煙霧後,唐堯疲憊地雙手擠出幾分力氣在粗糙黝黑的臉上揉搓,然後雙頰僵硬地分開,露出一個極其難看的笑容。

這是第四個工地了,唐堯在心裏如是說。做引孔的工作很累,但算下來收入還算是可觀,想到此,唐堯臉上的肌肉柔軟了幾分。周扒皮的機子全是些破爛貨,做起來極其傷神,他已經連續兩個月沒有休息了,沒日沒夜的在引孔機上爬上爬下,孔沒打幾個,閑話倒是聽了不少。

香煙在他的手中燃盡,唐堯嘴角咧開一個誇張的弧度,在最後一絲夕陽的照耀下伸了個懶腰,踩著一地的灰塵轉身。忽然他停住了腳步,身體僵直著注視著前方,手指間的煙頭燙得他叫了聲,忽然孩子似的笑起來,哈哈捧著肚子大笑。空曠的原野上從遠處刮來的風拂倒工地上的雜草,然後揚起唐堯日漸消瘦的脊背上寬大的深灰色廉價T恤。

他像是很久沒有笑過了,笑聲在四野之中飄蕩,像是野鬼的哭號,在小溝旁的樹林中搖晃著這個盛夏的綠葉,然後驚起寒鴉。他也不知道哪兒來的烏鴉,或許有人要死了吧,他這樣想。

可是唐堯還在笑著,笑聲漸漸地飄遠,向很遠的地方飄去。這陣風很長,帶著從北海吹來的鹹,還有內蒙的生機。唐堯張開雙臂,放肆狂傲地笑著。這麼放浪的唐堯原本應該死在一九九八年的夏天,然而在多年後的現在,那個唐堯逐漸在他的身體裏蘇醒,睜開雙目注釋這個他已經厭惡了許多年的世界。

集裝箱裏慢慢地有人站出來,冷漠地注視著這個瘋了似的男人,沉默不語。

那些集裝箱裏住了很多人,慢慢地他們赤裸著上身彙聚在集裝箱的門口,冷冷地注視著一切。他們都是四五十歲的中年男人,毫無生氣,雙眼耷拉著宛如行屍。

身穿白色防曬衣的黃秀琴從人群對麵的集裝箱裏衝出來,手裏抄著鍋鏟,另一隻手叉著腰,張開喉嚨大吼:“你幹嘛啊,死人啦,哭喪啊你!”

她的聲音裏像是夾著石頭,堅硬而粗重,像是熬了很久的綠豆粥,又像是蒸幹了水的米飯,結了厚厚的殼,像是感冒了許久一直未有痊愈。她的臉被太陽炙烤了很多年後,隻能從黝黑的皮膚下看出昔日她的秀氣。她其實是一個極其溫柔的女子,至少多年前是這樣的。黃秀琴隻是看了幾眼,便罵罵咧咧地轉身鑽進廚房繼續忙活。

狹小的集裝箱勉強拚湊出來兩平米的地方,堆放著引孔機上拆卸下來的鋼筋鐵塊,小方桌上恰好可以擺得下用了很多年隻有開關可以用的電磁爐,鍋裏的油已經凝固在湯的表麵,鏟子在鍋裏攪拌,黃秀琴無神渙散目光,散落在這狹小空間不滿油汙的泡沫板上。

唐堯似是極其艱難地抬起頭,咧開嘴,笑得很難看,喉嚨裏不在發出任何聲音。他背對著夕陽,所以誰也看不清他的臉,隻能看到他咧開嘴後露出來被煙熏黃了的牙齒。看客們覺得無趣,擺擺手笑了聲耙耳朵散開。這個時候他們耷拉著的眼才微微往上抬起,隨後又緊緊地合上。

當這片破碎的土地被黑暗所籠罩在懷裏,唐堯艱難地移動步子,一淺一深地往前走,像是被抽幹了所有的力氣。

“是啊,我瘋了。”唐堯抬起頭注視著廚房裏投射的暗黃色的光,笑得慘淡,“這世界還有誰是沒瘋的?”

“沒有!”像是自問自答,唐堯篤定地說。

他邁開步子向前走去,低著頭。

推開集裝箱的鐵門,黃秀琴坐在床上靜靜地,一言不發。

擺了兩張床之後,集裝箱中間就隻剩下兩個肩膀寬的過道可以安放一張吃飯的桌子。桌上的飯菜還算是豐盛,唐堯眼皮輕顫,喉結上下微移,然後默默地端起碗。

黃秀琴就坐在他的對麵,看著唐堯僵硬地扒飯,飯粒粘在他嘴角,她猶豫著伸手去觸碰。唐堯受驚似的下意識躲開,詫異地望著黃秀琴。秀琴的手僵直在半空沒有遞出也沒有收回,不知怎麼的,她就這麼看著自己粗糙的手,她開始回憶,很多年前她的手也一樣的纖直秀氣,忘了什麼時候她不再注重這些所謂的表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