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王哭了,眼淚順著蒼老的臉頰滾滾而下,那是為一個即將消逝的強者留下的悲憫的淚水,那是為自己創造出另一個強者的喜悅,那是對一個強盛時代的留戀,以及親見另一個繁榮國家的欣慰與感喟。
衛樞再也壓抑不住自己的情緒,把自己掩埋在衛王如同枯槁的軀幹中。這樣的愜意與滿足是不論攻克多少城池都無法奪得的片刻的歡愉。
衛樞掏出手帕來與二人拭淚。衛王撫摸著衛樞烏黑光潤的發絲,溫存的說:“寡人的時間不多了,有件事交代。”
衛樞便端正的跪坐在衛王麵前道:“請父王明言。”衛王有些難以啟齒。半晌他才幽幽的說道:“關於你,你的身世,你不是賢妃的孩子,你是一個宮女的孩子。那時寡人一時糊塗。”
衛樞嚇了一跳,但心裏不以為然,隻是覺得奇特,這種感覺就像看了一場精彩紛呈的伶人戲。
“當年賢妃和親,寡人十分愛重。為著先皇一個夢,她很是盼望那個孩子,不想,孩子一生下來竟然夭折,寡人便拿一個宮女的孩子來抵,就是你。”說完,便仰天苦笑。
“這就是命,這是天意要你我二人在這樣的環境下相見。”
人生如夢一場。
衛樞忽然感到從前不以為然的優越感在一瞬間變成了一地破碎的瓷片,自己是如此低微脆弱,她才真正意識到自己命運的底線煙消雲散。天命注定有一個驚天動地,並不是自己,然而最終做到的還是自己。
“父王,孩兒一定救你出來。孩兒這就去麵君。”說罷轉身便要離開。“天命。”那是衛王對於世事滄桑的苦澀而辛酸的結論。
然而,這並不是命運捉弄,每一個強盛的時代終將消亡,新舊更替自然變遷無可避免,時事造英雄,而英雄又豈能不被時事左右?
“之兒,”衛王輕聲哽咽著叫住她,悵然若失的問道:“你太子哥哥的兒子,公子伯元,他在百玦還好嗎?寡人,寡人想見見他,還有些事兒要交代。”
他的神情十分淒迷肅穆,似是抱著必死的決心,衛樞強忍著眼淚,麵前笑道:“父王,你不必如此悲傷,孩兒一定會救您出來。”
“叫他來見見寡人,要快!”
“是。”
衛樞出了囚室,仿佛是見到了兩個世界,她深吸一口氣,對雷世閣吩咐道:“你現在差人將戰報送到大王手中,將我們這邊的戰況說明白,再問問陛下,接下來有什麼安排。”
雷世閣轉身要走,卻被衛樞叫住,她的態度和軟了許多,似是在祈求商榷:“記得在戰報中多替衛王說幾句好話,他願意和百玦修好。還有一件事,他要看看衛公子伯元。”
“大人,下臣有一句話,不知當說不當說。”雷世閣未等衛樞回答,便直截了當的說道:“你應該直接去麵見大王,我隻報戰報,不是送萬民傘的。這些話應該是您講出來,這不是我天靖關駐軍的事情,我們並不像饒恕犯我邊境的罪人。“說著一擺手,揚長而去。
趕奔梧州行宮前,天靖關的戰報便送到盧郅隆案上。盧郅隆早知衛樞要來求情,故意不見,衛樞救人心切,便要闖宮,宮人攔她不住,她便就橫衝直撞的闖入郅隆的書房來。郅隆見她滿臉怒容,是帶著火氣來的,便並退宮人。
盧郅隆笑道:“讓寡人看看,這是誰冒犯了咱們衛大都督的神威啊?”
衛樞見盧郅隆帶有調侃意味,便稽首施禮道:“臣懇求陛下饒恕臣父。”
盧郅隆收斂了笑意,他已經從衛樞的話語中捕捉到一個細微的異常,那便是衛樞的張皇失措。
“你父親的事情寡人已經知道了,”他站在一張沉香雕花八仙桌旁,將桌上梅子青釉茶壺倒了兩杯,將一杯遞給衛樞道:“安之,如果你是寡人,你會怎麼選?”
衛樞垂頭低聲道:“殺。”
盧郅隆幹笑一聲道:“道理你全都明白,你叫寡人反著選不成?”衛樞是願意與郅隆將心比心的。但眼前的事情,他無論如何都不能接受。
衛樞跪拜道:“臣誠知大王之意,臣明知陛下不會同意,但為人子女,焉有不盡孝道之理?”
盧郅隆道:“平心論,寡人謝你。你想要什麼都是你應得的。你就沒有別的願望了?”
衛樞搖搖頭,無奈道:“沒有了。”
郅隆惋惜的望著衛樞,扼腕長歎道:“那寡人就愛莫能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