換了常人肯定是說,點撥什麼?趕快看大夫要緊。
林延潮沒有說話,旁人不知陶望齡的意思,他卻明白了。
林延潮道:“當年孔子問漆雕開為何不出仕,他言吾學未能信也,故不願做官,然後留書十三卷,成為儒學一脈。望齡,你舉漆雕開的例子,也是因吾學未能信?還是因為其他呢?”
陶望齡神色一動,然後道:“弟子記得先生曾言,學問當下學而上達。下學凡是可用功,可言語者都在下學中,但凡不可用功,不可言語的都在上達中。老師言語精微,教育弟子都在下學之中,但上達之道,學生覺得近在眼前,又遠在天邊,始終不能得之。”
林延潮聞言失笑道:“下學而上達,那夫子方有的功夫。吾不及夫子,所以學問都在下學之中,沒什麼上達的功夫,就算有,也不必外求,就在下學中,在事功中。”
徐火勃與袁可立聽得都是一頭霧水,不知道林延潮與陶望齡在講什麼,什麼是上達?什麼是下學?這什麼和什麼,說的和天書一樣。
但見陶望齡正色道:“這是文王望道而未之見,學生明白了。”
林延潮看向陶望齡欣然道:“此言近道了。”
然後林延潮走到堂上,側著頭隨意地看著簷下的雨水,落在庭院中的假山池水上。
林延潮問道:“當年孔子問眾弟子誌向,子路,冉有有誌於政,公西華願任禮樂,三人之誌都在事功,為何夫人哂之,唯獨曾皙說來,沐風而歌,反而被孔子讚道‘吾與點也’,你們三人可知為何?”
林延潮說的是論語裏很有名的故事。
孔子問三個弟子誌向,子路說我要治理一個千乘之國,夾於大國之間,使之富強抵禦外侮。
冉有說給我一個七八十裏大地方,我用三年可以使他富足起來。
公西華說我願意做祭祀的事,天子諸侯會見時,我在旁當個司儀。
孔子問曾皙,曾皙方才一直在彈琴,孔子問他時,他才說我沒什麼誌向,我隻想春遊踏青,沐風而歌而已。
孔子讚道,吾與點(曾皙)也。
三位弟子揣摩林延潮話裏的意思。
徐火勃道:“老師,弟子以為讀書做官,就如同子路,冉有,公西華的誌向,猶如如器也,然而聖人有言,君子不器。是要我們不要拘泥於器中,而尋乎於道。故而聖人讚許曾皙之言。”
林延潮聞言欣然點頭,徐火勃的學問大有長進。
袁可立此刻已是定神,見徐火勃開口卻道:“我卻不完全讚同興公所見,子路三子所言,乃刻意所求,刻意便有了偏執,不能求全,曾皙之言卻是沒有意在。真正的君子,應該是隨物賦形,而不是削足適履,如此方是道在器中。”
袁可立,徐火勃所言可有道理,誰也不能服誰。二人不由看向林延潮。
林延潮道:“你們二人說的都對,可以相取其長。孔子曾評價子貢說,汝器也。後孔子又道,君子不器。那麼聖人的意思,是在說子貢不是君子?”
“王陽明曾言天下有利根之人,鈍根之人。利根之人,生知而行,學一而知百,這一點連顏回,明道(程顥)都不能做到。而天下芸芸眾生,大多是鈍根之人,困知勉行,學一知一。”
“孔子評子路三子,三子皆器,而曾皙則不器。器者之才卓然成章,非空言無實者可比,乃天下芸芸眾生可期,故而若一百人就九十九人來問我取器,還是不器,吾答取器也,因為道在器中。然而若望齡問吾,吾則言不器!”
聽了林延潮之言,陶望齡抬起頭來,而徐火勃,袁可立看向陶望齡目光中則滿是羨慕。
誰都可以聽出,林延潮這話裏對陶望齡深深之期許。
林延潮這話的意思,換了旁人問我要不要讀書做官,或者是去事功,我都會回答,君子的學問不在事功中得來,如何得來?如何成器?
但唯獨你,君子不器,去事功,形於器,反是束縛了你的才華。
這點與理學不同,理學主張就是君子不器,認為形而上唯之道,形而下唯之器。
這就是道在器先。理學將任何具體於實務的功夫,都認為是形而下學,真正的君子應該掌握是道,以道禦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