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陽明道,天地間事物何嚐有善惡之分,隻是你作花圃欲賞花時,故草為惡,當你欲作草坪時,花即為惡了。這是由你私心而起,草與花何嚐有對錯之分。
這隻是尋常道理,而之後的對話才是至言。
薛侃問道,那這麼說,無善無惡,與佛家有什麼區別?
王陽明道,佛家是講既無善無惡,什麼都不要做,不要治理天下,要反問內心。但我們儒家聖人講不要有善惡之心,認為己善為善,認為己惡為惡,而去治理天下。
事功不事功,作為與不作為就是佛家與儒家的區別。
林延潮拿這番話諫張居正言下之意,張居正不怕得罪巨室,權宦,為了老百姓匡扶天下,這一番勇氣是儒者所為,值得我們敬佩。
但此舉好比視如花如百姓,巨室如草,你張居正不站在官宦,而站在老百姓的立場上,固難能可貴。
但視百姓為善,巨室為惡。這好比站在巨室立場上,認為老百姓是妨礙,這二者同樣是不對的。
張居正嗤笑道:“宗海你什麼時候,不談事功之學,改與老夫談心學了?汝難道不知當今之天下雜草叢生,已害花之不殖,若不除草,花無以為生,如之奈何?”
林延潮答道:“那自是要除草。”
張居正笑著道:“那還不是以百姓為善,以巨室為惡?”
林延潮答道:“若草有妨礙到中堂賞花,去了就好,但若強分善惡,將草除得一個都不剩,即可謂累心了。”
“如新政之事,自是有利於天下百姓,但時也易也,中堂之後,天下還有誰可及中堂?若強行為之,萬一事敗,巨室反撲,那麼中堂被清算不說,新政一派官員得到株連,那麼後世天下到了要行除草之事時,哪有大臣敢於為之?”
聽林延潮的話,令張居正露出深思之色:“宗海之言,吾有所得。”
林延潮道:“此乃下官真心之言,冒昧之處,還請中堂見諒。”
張居正道:“老夫自知,宗海方才之言出自肺腑,頗令不穀意外。”
林延潮誠懇道:“中堂一人撐著這大明江山,下官對元輔心底隻有敬佩之意。”
張居正哦地一聲,反問道:“那老夫兩度差點將你奪職罷官,你不怨我?”
林延潮連忙道:“是下官無知放肆,還請中堂大人海量。”
張居正搖了搖頭道:“不,是老夫對不住你才是。當初老夫願以為你怕被我牽連,故刻意與老夫政見不合,以免禍事,但眼下見來你才是真正要蕭規曹隨,匡扶天下之人。正因欲蕭規曹隨,故而你在執天下之柄前,才不能讓人生出防範之心來。”
林延潮苦笑道:“但在中堂心目中,陛下才是曹參不是嗎?”
張居正聞言放聲大笑,但隨即牽動肺部,重重的地咳了起來。
林延潮連忙手撫張居正之背道:“中堂請保重身子。”
張居正緩過氣來,笑著道:“無妨,宗海你真乃聰明人,與你說話可省卻不少氣力,老夫有一不情之請,老夫身後,你可否看顧老夫家人?”
林延潮聞言不由猶疑。
張居正見林延潮臉色,笑著道:“你人微言輕時,老夫不會要你作什麼,若有一日你為宰執,權傾朝堂,言盈天下之時,那麼替老夫恢複名位,照顧老夫之家人,應是不難。”
林延潮聽了張居正之言,似對自己身後下場早有預料,不由淚盈眼眶哽聲道:“中堂,陛下非薄情之人,何有此說。但若下官真有為宰執之日,定為中堂恢複名位,看顧子孫,保張氏一門不衰。”
張居正聞言露出欣然之色道:“我知宗海乃一言九鼎之人,如此老夫就可放心了,既然如此,我就將此富貴贈你。”
說完張居正從袖中取出一奏本來。
林延潮滿臉驚訝地接過看來,但見奏章上寫著'乞骸歸裏疏'五個字。
林延潮滿臉懵逼,原來你剛才是在耍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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