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不可思議的矛盾(1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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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並不陌生的病房門前,我足足站了五分鍾,做了充足的思想準備後,才推開門走進去。

姐姐斜靠在病床上,淺金色的陽光透過玻璃灑在她的臉上。不知道她在想什麼,嘴唇微微噘起,像一個美麗又易碎的水晶娃娃。

如果是昨天看到這一幕,我會非常心疼和憤怒,心疼這樣溫柔可愛的姐姐竟然被人欺負,憤怒自己沒有和姐姐生活在一起,不能好好地保護她。

然而現在我的心情非常複雜。

我知道,我喜歡姐姐。

可是在知道姐姐是那樣恨著我以後,我還如何像過去那樣,對姐姐隻有單純的喜愛和嗬護呢?

“未未,你來了。”姐姐發現了我,像平時那樣,對我輕輕地微笑。

我的身體變得非常僵硬,想轉身逃跑。

就當作什麼都沒有發現吧!

就假裝一無所知,繼續扮演著傻乎乎的妹妹吧!

這樣的聲音在我心裏回蕩,誘惑著我放下質問的念頭。

可是當我看到病床上掛著的病號卡時,我又重新堅定起來。

“未未,你怎麼了?”姐姐歪著頭看向我,表情甜美又俏皮。

如果在過去,我會覺得這樣的姐姐很可愛。雖然我們有著一模一樣的臉,她卻比我要討人喜歡多了。

但是此刻,我卻覺得這是一張可怕的畫皮,它掩飾著無窮的黑暗與邪惡,欺騙了我好多年。

我要把這張畫皮撕了!

“未未,你在做什麼?”姐姐驚呼著,想要推開我。

我的雙手緊緊地捧著姐姐的臉,強行讓她的臉對著我,然後一字一字慢慢地說:“姐姐,你會滾下樓梯根本不是意外,而是你自己故意滾下去的,對不對?”

姐姐的臉色變得慘白,她拚命搖頭,想要從我的手裏掙脫。

看到姐姐的反應,原本隻是半信半疑的我完全確認了。

“你為什麼要故意傷害自己?你知不知道滾下去說不定會受重傷,會毀容?”

我想起那天感受到的痛苦和難過,本以為是姐姐正在被欺負,才會有那麼強烈的情緒爆發出來,可是反過來想,也可能是因為姐姐在猶豫要不要滾下去。

不能理解!

完全無法理解!

姐姐為什麼要做出這種危險的行為?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你走開。”姐姐趁我思考的時候,從我的手裏掙脫,又像隻鴕鳥一樣鑽進了被子。

之前隻要她使出這個撒手鐧,我都會顧慮到她大病未愈,不敢刺激她,所以放棄。但是現在,這招對我徹底沒用了!

我雙手抓住被子,用力朝上揚去。

呼!

被子被高高揚起,露出趴在床中央的姐姐。

不等她反應過來,我就把被子朝旁邊的空床丟去。

被子落在了空床上,揚起一陣不大不小的風。

姐姐目瞪口呆,過了幾秒鍾才找回了聲音,憤怒地問道:“你在幹什麼?你瘋了嗎?”

我從包裏拿出那本日記,丟到姐姐身邊,說:“瘋的是你!我看到你的秘密基地了,寫得真不錯呢。你難道不和我解釋一下嗎?”

姐姐的眼睛一下子睜大了,她慌亂地轉動眼珠子,嘴硬地說:“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我需要靜養,醫生說了,我不能受刺激,所以我不想跟你吵架,你快走吧。”說完她就想按下呼叫鈴。

我撲過去,緊緊地按住她。

“放開我。”姐姐像一條被丟到陸地上的魚,拚命扭動著身體,試圖把我掀下去。

可是她從小身體就不好,別說健身了,連普通的運動都不怎麼做,力氣怎麼可能比我大呢?

我們對峙了幾分鍾後,姐姐的力氣被消耗得一幹二淨,她像隻泄了氣的皮球,蔫蔫地說:“既然你已經知道了,那就沒什麼好說的了。對,我討厭你,如果你不存在就好了。我覺得活著一點兒意思都沒有,一成不變的學校,無聊透頂的朋友,我根本不喜歡卻還要去練習的小提琴,還有這什麼都做不了的差勁身體……那天我覺得什麼都無所謂了,所以直接從樓梯上滾了下去。當時我在想,如果就這樣死了也挺好,反正沒人喜歡我,大家都覺得隻要有你就足夠了……”

“啪!”

我顫抖著手,看到她白皙的臉上慢慢浮現出一個鮮紅的巴掌印。

姐姐的臉被打得偏向一邊,好一會兒才慢慢地扭過來,難以置信地說:“你打我?你竟然打我?”

我連眨了好幾下眼睛,終於意識到自己剛才做了什麼。

“那個……姐姐,你疼不疼?”我有點兒心虛地問道。

姐姐的臉上露出非常古怪的表情,似笑非笑,似哭非哭。她沉默了幾秒後,忽然放聲大叫起來:“你竟然敢打我?你竟然真的打我?連爸爸媽媽都沒有打過我,你竟然敢打我!”

她一邊尖叫,一邊瘋狂地打我。

我在床上左躲右閃,以姐姐笨拙的身手,根本打不到我。

“呼呼……”姐姐累得氣喘籲籲了,卻還不想停下來。

“你們在做什麼?未未,你怎麼沒去上學?初晴,你快躺下休息,別和未未玩了。”媽媽不知道什麼時候出現在病房裏。

我默默地從床上跳下來,轉身就朝外走,身後傳來媽媽疑惑的聲音:“未未,你去哪裏?是去上學嗎?初晴,你的臉上是怎麼了?是剛才玩的時候不小心被未未打到的嗎?”

“沒有……媽媽,我肚子餓了……”

我捂住耳朵,不想再聽到姐姐的聲音,逃也似的衝出醫院,卻和一個人迎麵撞上。

“對不起。”我快速地道歉,想要從旁邊繞過去,沒想到對方卻拉住了我的胳膊。

“未未。”

我抬起頭,驚訝地問道:“巴蒂斯特,你怎麼來了?”

巴蒂斯特露出無可奈何的表情,說:“你覺得我會放心讓你一個人出門嗎?看你心不在焉的樣子,就算被車撞了都不一定能回神。你和初晴談得怎麼樣了?”

我眼眶一熱,鼻子酸酸的,差點兒哭出來時,一杯熱熱的東西貼到了我的臉上。

“你肯定連早餐都沒有吃吧?先喝杯牛奶,我們找個地方吃早餐。吃完早餐再說!”巴蒂斯特強硬地拉著我就走。

我拿著牛奶,從牛奶杯上傳過來滾燙的溫度,緩緩流進我冰冷的心田。

謝謝你,巴蒂斯特,你永遠都會在我最無助、最脆弱的時候出現,我很開心在這種時候有你相伴。

2

“你現在吃飽了吧?”巴蒂斯特雙手撐在桌子上,高大的身體拉出長長的黑影,將我完全籠罩其中,“那就‘坦白從寬,抗拒從嚴’吧!”

我忍不住樂了:“你國產電視劇看多了吧?我又沒犯罪,更不是犯人。”

“誰說你無罪了?你有罪,而且罪還很大!”巴蒂斯特故作嚴肅地說,“你昨晚不讓我看初晴的日記,將有知情權的我排除在外,讓我的精神受到了嚴重打擊。今天又不肯告訴我日記的內容,更不肯說找初晴幹什麼,甚至還不讓我跟你來醫院!更可恨的是你竟然還不吃早餐!你說,你的罪大不大?”

我捂著嘴,防止自己笑得太大聲引來別人的關注:“大,大,真是太大了。你就大人有大量,放過小的吧。小的現在就坦白從寬,一定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哼,快老實交代。”巴蒂斯特裝模作樣地用力在桌子上拍了一下,發出“啪”的一聲,引來了老板和店裏其他人的目光。

巴蒂斯特的臉有點兒紅,不敢再動。

我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訴了他,講著講著,我忽然發現了奇怪而且不符合邏輯的事情。

“不對!”我剛想跳起來,忽然想起這是在早餐店,便忍住了,“那本日記是姐姐本來就準備給我的交換日記,也就是說,她是故意把秘密基地的存在告訴我的。她為什麼要這麼做?”

“初晴的內心應該非常矛盾。”說到女孩子的心理,巴蒂斯特比我了解得多。

他慢慢地分析給我聽:“她一方麵羨慕你,一方麵卻又有著沉重的負罪感。你會變成現在的你,與從小跟著小芙阿姨遊走在世界各地的經曆是分不開的。如果當初你沒有被過繼,而是和初晴一起成長,也許很多事情都不同了。但是你被過繼了,所以這些可能都變成了不可能。另外,當初叔叔和阿姨選擇的過繼對象本來是初晴,初晴偷聽到了他們的對話,情急之下發病,才讓叔叔和阿姨改變了主意。她一邊享受著留在父母身邊的生活,一邊又覺得如果當初被過繼的是她,說不定她會變成現在這個讓她羨慕的你……”

“你別說了,我全明白了。姐姐想和我好好相處,卻又無法控製自己內心真正的想法。她想告訴我這些,但又擔心說了後,我和她的關係徹底破裂。所以她才會把秘密基地用摩斯密碼寫在日記本裏,如果我發現了,以後要如何相處,就全看我的決定了。”

姐姐真的好狡猾!

太狡猾了。

她將日記本交給我,相當於把困擾她的問題交給了我。

如果我決定和她絕交,她會坦然接受這個結果。

如果我願意原諒她,她就更能心安理得了。

“未未,你恨初晴嗎?”巴蒂斯特問道。

我低著頭,不知該如何回答。

該恨姐姐嗎?雖然姐姐當初做了一個自私的決定,可是如果偷聽的人是我,我會乖乖地、心甘情願地去嗎?

我快要想不起來那個時候爸爸和媽媽是怎麼勸說我的了,但是我清楚地記得,在很長一段時間裏,從熟悉的環境換成陌生的地方,姑姑變成媽咪後又沒多少時間管我,我隻能待在空蕩蕩的家裏。

那個時候我在想什麼呢?

啊,對了……

“未未,對不起,最近媽咪工作很忙,所以經常不在家。未未獨自在家時害怕嗎?”通宵工作的媽咪滿臉疲憊,卻還強打著精神安慰我。

我先點了點頭,然後又搖了搖頭,認真地說:“我不害怕。”

“傻孩子,你還這麼小,怎麼會不怕呢?”媽咪把我抱在懷裏,“你在家的時候在想什麼呢?”

我咬著手指頭,遲疑地說:“我在想,還好是我來了。如果是姐姐的話,肯定早就把眼睛哭瞎了吧。”

“噗……”媽咪笑著戳了戳我的頭,說,“你這個小淘氣包,竟然偷偷說姐姐的壞話。”

“才不是壞話呢。”我在媽咪懷裏扭來扭去,“這是事實。我比姐姐健康,還比姐姐膽子大,所以適合來陪媽咪。姐姐身體不好,膽子又小,還是留在爸爸媽媽身邊比較好。”

媽咪抿緊了嘴唇,抱緊我,說道:“對不起,未未。”

我挪了挪身體,選了個最舒服的姿勢沉沉睡去。在睡著前,閃過的念頭依然是,還好是我來了。

“未未,未未?”

我回過神來,發現巴蒂斯特正擔憂地望著我。

“巴蒂斯特,我不恨姐姐。”

是啊,我怎麼可能會恨姐姐呢?

就算姐姐的日記裏寫滿了對我的羨慕和嫉妒,就算她說討厭我,我還是無法認為姐姐對我隻有虛情假意。

雖然我們聚少離多,雖然很多時候隻能靠網絡聊天,但我依然能感受到她對我的關心。

姐姐麵對我的時候,心情一定很複雜吧,既羨慕我、嫉妒我,卻又被沉重的愧疚與負罪感壓得喘不過氣來,所以她才會一時鑽牛角尖想不開,從樓梯上滾落下來吧。

我捂住胸口,將心比心,從那天在草莓園外偷聽開始,直到從樓梯上滾落的時刻結束,認認真真地將自己代入姐姐的角色。

我似乎感覺到了姐姐的矛盾和掙紮。

“我”不想離開家,不想離開爸爸和媽媽,可是爸爸媽媽一定要送走一個女兒,怎麼辦?

妹妹被送走了,可能永遠也不能見麵了,“我”要主動去對爸爸媽媽說自己願意被過繼嗎?

“我”每天不停地練習著枯燥無味的小提琴,手指頭都破了,老師還說沒達到要求。好討厭拉小提琴,可是“我”一無是處,如果連小提琴都不學習,我還有什麼優秀之處呢?

妹妹在電話裏神采飛揚地說她所在的足球隊在小學聯賽裏得到了冠軍,爸爸和媽媽都以她為榮。“我”的身體無法做劇烈的運動,下周就是小提琴考試了,我的曲子還沒有練習好,爸爸媽媽會不會後悔送走了活潑可愛的妹妹,留下不夠活潑、不夠優秀的“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