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庸先生對《笑傲江湖》的解讀(1 / 2)

聰明才智之士,勇武有力之人,極大多數是積極進取的。道德標準把他們劃分為兩類:努力目標是為大多數人謀福利的,是好人;隻著眼於自己的權力名位、物質欲望,而損害旁人的,是壞人。好人或壞人的大小,以其嘉惠或損害的人數和程度而定。政治上大多數時期中是壞人當權,於是不斷有人想取而代之;有人想進行改革;另有一種人對改革不存希望,也不想和當權派同流合汙,他們的抉擇是退出鬥爭漩渦,獨善其身。所以一向有當權派、造反派、改革派,以及隱士。

中國的傳統觀念,是鼓勵人“學而優則仕”,學孔子那樣“知其不可而為之”,但對隱士也有極高的評價,認為他們清高。隱士對社會並無積極貢獻,然而他們的行為和爭權奪利之徒截然不同,提供了另一種範例。中國人在道德上對人要求很寬,隻消不是損害旁人,就算是好人了。《論語》記載了許多隱者,晨門、楚狂接輿、長沮、桀溺、荷(注:蓧,或字不詳,亦有直稱“荷丈人”)丈人、伯夷、叔齊、虞仲、夷逸、朱張、柳下惠、少連等等,孔子對他們都很尊敬,雖然,並不同意他們的作風。

孔子對隱者分為三類:像伯夷、叔齊那樣,不放棄自己意誌,不犧牲自己尊嚴(“不降其誌,不辱其身”);像柳下惠、少連那樣,意誌和尊嚴有所犧牲,但言行合情合理(“降誌辱身矣,言中倫,行中慮,其斯而已矣”);像虞仲、夷逸那樣,則是逃世隱居,放肆直言,不做壞事,不參與政治(“隱居放言,身中清,廢中權”)。孔子對他們評價都很好,顯然認為隱者也有積極的一麵。

參與政治活動,意誌和尊嚴不得不有所舍棄,那是無可奈何的。柳下惠做法官,曾被三次罷官,人家勸他出國。柳下惠堅持正義,回答說:“直道而事人,焉往而不三黜?枉道而事人,何必去父母之邦?”(《論語》)。關鍵是在“事人”。為了大眾利益而從政,非事人不可;堅持原則而為公眾服務,不以功名富貴為念,雖然不得不聽從上級命令,但也可以說是“隱士”——至於一般意義的隱士,基本要求是求個性的解放自由而不必事人。

我寫武俠小說是想寫人性,就像大多數小說一樣。這部小說通過書中一些人物,企圖刻劃中國三千多年來政治生活中的若幹普遍現象。影射性的小說並無多大意義,政治情況很快就會改變,隻有刻劃人性,才有較長期的價值。不顧一切的奪取權力,是古今中外政治生活的基本情況,過去幾千年是這樣,今後幾千年恐怕仍會是這樣。任我行、東方不敗、嶽不群、左冷禪這些人,在我設想時主要不是武林高手,而是政治人物。林平之、向問天、方證大師、衝慮道人、定閑師太、莫大先生、餘滄海等人也是政治人物。這種形形色色的人物,每一個朝代中都有,大概在別的國家中也都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