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央求
原新市供銷社,如今叫新市供銷有限公司的老袁,為老伴王書芳的病纏得夠嗆。十幾年來,老袁的工資、後來的退休金除過必要的生活費用和貼補孫子上學,大多都給老伴王書芳治病啦。這還不夠,還拉下一屁股賬債,最大的一筆是借本單位肖春皓的四千多元。好在肖春皓已明確表態不要他們老兩口還了。為治老伴的病,老袁傾家蕩產。其實老袁的家產就是每月不足千元的養老金,還有二畝半田地的收入。走投無路,本來反對神鬼迷信的老袁也同意老伴信主,常年懸掛毛主席像的地方掛上了一張大白紙上畫著的一個大紅色的十字架。老伴的病本來不是立馬要命的絕症,因年老體弱免疫力低下,三天兩頭就在感冒發燒中。老袁是個粗人,不懂護理,今天給老伴包肉餃子吃食積啦,明天老伴洗澡又著了涼,這樣反反複複的,鬧得王書芳一點精神都打不起來,一身的贅肉少了很多,臉上原先豐腴的肉現在明顯鬆弛下來,看上去晦暗中透著那種病黃色。
肖春皓在武漢處理罷沈燕的交通事故案,回到棗陽新市,去塗家河老家見了病情穩定一些的大嫂和老舅,順便看了二哥二嫂,老鄰居、長著一雙陰陽眼的“斜眼”劉昌群在村口碰見了,結結巴巴地跟肖春皓笑著打招呼說話。
“春……春皓哥,玩……玩一天啊。你多……多少天不……不回來,回……回來了打一……一卯就……就走。”
肖春皓笑著拉住劉昌群粗糙肥碩的大手說:“事多,回老家見見你慶明哥愛萍嫂、老舅、二哥二嫂和你們就行啦。你到新市街了找我玩啊,別不登你春皓哥的門。我不咒你生病去春皓哥的藥店買藥,去玩!”
劉昌群哈哈笑道:“中,中!春……春皓哥。我……我媽這……幾天頭……頭暈,你能不能看……看。”
肖春皓抬頭看看天,太陽快要在西天邊沉下去。天快黑了,他還是決定耽誤一會時間看看劉昌群母親的病。
劉昌群母親黃萬心住在塗家河東邊的山坡上。老伴劉世艮患高血壓偏癱幾年後下世,小兒子劉昌嶺因懼怕大哥的棍棒拳頭搬離了塗家河;想不到大兒媳打死了陝西移民來的新鄰居老李頭後跑了,大兒子接著也悄悄溜了,他們的三個子女沒等初中畢業一前一後也尾隨父母打工去了。唯一的女兒劉昌麗死了男人再婚後不和服毒自殺。如今隻有二兒子劉昌群和黃萬心住在同一個莊,但吃住不在一起。前些年大兒媳打出人命跑了,大兒子後來也離開塗家河後,她就給三個未成年的孫子孫女做飯洗衣,大兒子的三個子女一個個長大飛離塗家河後,有一段時間她跟二兒子劉昌群在一個鍋裏吃飯,幫二兒子做些家務。二兒子跟新娶的二兒媳常打架,不得已隻好又分開。如今黃萬心拖著年邁體弱的病體還種著二畝田地,指望那收成生活。
肖春皓走進土院、土牆和土屋、水泥樓鋪就的房頂的小屋,感到比外麵的熱度高得多,已經是太陽西下,天擦黑時分,不像中午那樣熱,小屋裏卻跟午時的熱度差不多,坐下不多時就汗流浹背。
肖春皓走進裏間床邊,借著微光看到床上躺著的病人踡縮那裏。
劉昌群跑進來急忙拉亮電燈。
肖春皓看到床上老女病人那張熟悉、蒼老、臘黃的臉。肖春皓輕聲問:“姨,我是春皓。你病啦?哪兒不舒服?”
黃萬心的身子微微動了動,使勁要坐起來,有氣無力地說:“哎,頭暈,動彈不得。”
肖春皓忙按住黃萬心,說:“不用起來,我給你把把脈。”又對一旁站著的劉昌群說:“昌群弟,這屋裏沒安電扇?”
劉昌群把一張破舊的小椅子放到肖春皓身後,不好意思地說:“沒……沒沒有。”
黃萬心急著用手在床裏邊找尋扇子,找到了吃力地舉起來遞給肖春皓。
肖春皓扇著,說:“昌群弟你沒有台扇?”
“有……有有。”
“能不能借來給我用用?”
“中……中中。”
一會兒,劉昌群就從隔壁他家裏取來一個台式電風扇,放床邊黑乎乎的小桌上,插上電呼呼搖著頭對著床上的病人和肖春皓吹起來。
問了病人情況,又把了脈,肖春皓把裝在褲兜裏隨身帶的硝酸甘油片倒出一顆放到病人口中含服。之後跟劉昌群拉家常。十分鍾後他扶著病人坐起來,問什麼感覺?
黃萬心搖了搖蓬亂的頭發,說輕鬆一些,不那麼暈了。
肖春皓說:“姨,你高血壓病犯啦,我再給你留幾顆藥。你明天到醫院打幾天針。飯食上講究清談,多吃芹菜和其它蔬菜,保健食品深海魚油膠囊你也應該吃,還應該吃螞蟻膠囊。”
臨別時,肖春皓對劉昌群說:“弟,這五十元買下你這台舊電扇給萬心姨用好嗎?”
劉昌群不接錢,推著大聲嚷:“春……春……春皓哥,使不得。使……使不得。住下,住……住下春……春皓哥……”
肖春皓騎上借林勝的摩托車剛回家,老袁在昏黃的街燈下晃著疲憊不堪的身子第四次來到門口,用近乎哭的腔調央求肖春皓:“夥計,你行行好,黑遼到醫院陪你王姨睡。”
肖春皓在店後客廳桌邊吃飯,他端上碗迎到前邊店裏,聽老袁說後稍作遲疑,問:“你不陪王姨睡?”
老袁已經沒有了往日雄赳赳氣昂昂高大雄偉的態勢,如長途征戰饑餓交加的老兵一有不慎就會跌倒。
所有這些都是老伴的病讓他牽掛讓他奔上跑下給折騰的。他用低沉沙啞的聲音回答說:“陪。”
肖春皓說:“你我兩個人陪護王姨?”
“嗯。”
“好吧,我晚一會兒去醫院。在幾病室?”
老袁慢慢騰騰地往回晃,往醫院走。
鎮醫院有醫生護士,還有他,肖春皓去了不多餘嗎?老袁怕啊!怕老伴死啦,死在他身邊。別看老袁解放初鬥地主、文化大革命打派仗、街頭治安巡邏抓違法犯罪分子叱吒風雲無所畏懼,如今退休啦,老啦,竟成了一個熊包:害怕老伴死在身邊!老袁一邊挪著艱難的步履往西南鎮標白馬那地方走,醫院在那裏,一邊抹著老淚,暗歎:苦啊,命苦啊,沒兒沒女!是的,老袁和前妻和現在的老伴沒有生育。老袁和老伴抱養的女兒出嫁在張巷村,從不往來,後來把他姐的三兒子過繼給他當兒子,也二十幾年不來往不說話。如今人到老年,七十多歲,生起病來隻有老兩口相依為命,唯一能聽他使喚的隻有供銷社的同事、老友肖仁清的三子肖春皓啦……
早已吃過晚飯的董澤雲從汪琪口中得知老袁找肖春皓的原因,很不高興。她扶伺著肖仁清汔罷飯睡下,睡下前給他喂藥他拒絕吃。她在後邊院子裏當著汪琪牢騷說:“老袁有一大堆外甥放著不使喚,老是來打擾別人。老頭子歪歪扭扭的還需要人照護哩,不去,稀罕他!”
汪琪不置一詞,心裏邊有同情老袁的成份,也有需要男人晚上陪伴的需要。二十多天沒有和男人親熱啦,盡管身體不好,潛意識裏多多少少總有那麼一點需求。
董澤雲鼓動汪琪說:“你不許毛子去,他要有那份閑心就睡在後頭給老頭子作伴。”
汪琪想,老袁一副可憐相,怎麼好開口阻攔春皓去呢?讓她發話阻止春皓去跟王姨作伴,這可不好。於是她對婆婆說:“你去說,毛子不聽我的。”汪琪耍了一招,讓七十多歲的董澤雲去說服她的三兒子,去充當這個“惡人”。
“我跟毛子說!”在燈光下,董澤雲下來到前邊客廳,正跟三兒子說哩,隻見老袁又來啦,來叮囑肖春皓可不能忙忘了,吃罷飯一定要去陪病人睡。
肖春皓吃著,對老袁說:“袁叔你放心吧,不會忘的。你說吃黑遼飯啦,要是沒吃就在這兒吃一碗吧!”
老袁哭喪著臉出了店門,晃著疲憊的身子往赤眉街西南白馬那地方走。吃飯?他吃不下,他的心整個為老伴懸著。他騙肖春皓說他吃了,實際上沒吃,有三頓飯沒吃啦。老袁也看出老友的夫人對他的無數次糾纏不高興,但是沒辦法啊,他老袁一生工作認真嚴肅,一生不善交際,除了結下一個忘年交的肖春皓,除了肖春皓學雷鋒肯幫幫他,這世界上還有誰能幫他呢?嗚嗚嗚……老袁慢慢邁著僵硬的兩腿,在路燈昏黃的大街上竟嚎啕大哭起來。哭了一陣,有人問他哭什麼,他才堅決地克製住哭聲,並不回答問話人。
看到老袁那副潦倒落泊樣子,董澤雲心軟啦,不再說阻止三兒子給老袁做伴睡覺的話。
肖春皓放下碗筷說:“娘,我伯的藥你給他按時吃了嗎?”
董澤雲說:“有時候吃,有時候不吃。”
肖春皓說:“今兒黑遼吃沒有?”
董澤雲說:“今日黑遼他發性,好說歹說不吃。”
肖春皓從前麵客廳來到客廳後麵東側父母的臥室。房間北邊是大鋼絲床,父母長期同寢一床。現在挨南牆邊放上一張單人鋼絲床,日漸病重的父親就睡在這張小床上。這間房外麵西側還放一大一小兩張鋼絲床,靠南牆是大床,靠北是小床,父親有時睡大床,母親經常睡小床。近來父親患腦癡呆症日益嚴重,經常胡說八道,本來膽量小的母親已經堅決地和父親分了床。
肖春皓彎下腰對父親說:“伯,你睡啦?”
肖仁清“嗯”一聲。
肖春皓說:“你吃飯啦?”
肖仁清回答:“吃了。”
肖春皓說:“你吃藥沒有?”
肖仁清模棱兩可地嗯一聲,眨巴著眼睛。
肖春皓故意重複發問,看看父親到底糊塗到了什麼程度。“你今日黑遼吃藥沒有?”
肖仁清說:“吃了。”
母親董澤雲在一旁大聲罵:“吃他大的蛋!喂一次吐一次,一點不聽大爺我的話,氣得老子蛋痛。”
肖仁清立刻大聲回罵:“放你媽的屁!”
“老子叫你嘴勁兒厲害!”說著母親就半真半假揚起巴掌要去打父親的臉。
肖春皓抬手攔下母親。他看不好在父親的重病日子裏的這種行為。他說:“娘,不要逗啦,把藥拿來我喂他吃。”
盡管父親一時糊塗一時明白,一段時間以來父親已經體會到了三兒子對他的父子情意,對三兒子原來抱有敵意和隔閡逐漸化解,每當三兒子喂藥,他極少不配合。
肖春皓扶起父親,在半躺半坐中給他喂了螞蟻膠囊和卵磷脂軟膠囊。
是母親從外間屋端來的溫開水、拿來的藥品。
43、女兒搓背
肖春皓洗澡時,汪琪和女兒已快洗罷。他推開店西側廚房外一邊洗澡間虛掩的木門板,隻見光著身子的汪琪還蹲在地上給坐在大塑料盆內的女兒搓洗背部。已經八歲的女兒個子不矮,就是又黑又瘦。他馬上蹲下身子幫忙洗。
汪琪用不耐煩的口吻說:“不用你獻殷勤,我們都快洗完了,不要在這兒礙手礙腳。”
果然,聽從媽媽意思的跑跑馬上起身站在盆子裏,雙腳跺著盆內的水嘩嘩作響,扭動著腰肢說:“爸爸不讓你獻殷勤,你走開!你不要臉,看我和媽媽的屁屁!”
肖春皓對妻子的刀子嘴已經習慣。不習慣又能怎樣?不過,他此時心裏不爽。二十多天沒有和女兒在一起,他借機會幫女兒洗兩把,他覺得沒有錯,汪琪應該理解他的心情,應該說:“女兒,瞧瞧爸爸多愛你啊,爸爸那麼忙還幫你洗澡。”汪琪說出的話卻和他的願望相左。
不過,汪琪意識到女兒的話語過分,馬上糾正道:“他是爸爸,可不能那樣說爸爸。”
女兒調皮地跺著舞動著雙臂,快樂地叫道:“就是,就是!看我們女人屁屁不害羞!滾滾!”
待她們母女穿衣走後,肖春皓脫衣衝洗。
汪琪推開門說:“要不要幫忙搓搓背?”
肖春皓冷冷地說:“謝謝!”
汪琪在門口站了一會兒,憂鬱地說:“不讓我幫忙我去睡了。天天一個人守店。照顧跑跑,你知道我累不累?”
肖春皓用水籠頭衝洗著身體,口吻淡淡地說:“你累,你辛苦,是明擺著的。忙完了你就關門睡吧。”
汪琪也感覺到她言語不當,她想用幫助搓背來消除這一失誤,可是肖春皓沒有給她這一機會。她又站了一會兒,悄悄地走了,回房和女兒上床躺下了。女兒背上圍一條毛巾,坐床上看胡說八道的武俠電視劇。汪琪把枕頭往床頭櫃上放一放,這樣枕著頭部高一些,隨手拿起床上的一本雜誌翻閱。本來,肖春皓回來應該好好陪她一晚,哪怕是半晚都行。現在女兒不睡,又是在暑假裏,可以晚一些睡,因為第二天不上學。等到女兒睡熟,那已經很晚,她也睡了,行夫妻之樂已不可能。就是她有那份興致,肖春皓那個小心眼的男人心情不好,會滿足她嗎?算啦,不去想它了,簡直不是人過的日子!
汪琪煩燥地嘩啦扔下雜誌,飛出的雜誌砸到電視機,把正看得合不攏嘴哈哈樂的女兒嚇一跳,汪琪一聲怒喝把她又嚇一跳。
汪琪吼道:“睡!天天看那爛片子,看死你!”她話出即拉滅日光燈,又用搖控器關了電視。
跑跑不知道媽媽發了哪家子神經病,坐那裏暗暗流著淚。
汪琪怒罵:“你不睡,滾出去找你爸,跟你爸睡!天天跟我一個人,纏死老子!作業不好好做,放假了一天到晚盯著個電視看那飛上飛下的爛片子。”
流淚的跑跑在黑暗中辯道:“我白天不是在上補習班嗎?我黑遼看看電視就錯了?”
汪琪愣了片刻。放暑假不久跑跑就去鎮上一家暑期文化課補習班,預習功課是一方麵,有個地方玩耍和鍛煉更重要,汪琪這種想法也和肖春皓短信溝通了。
稍愣片刻的汪琪無名火旺盛,在黑暗中踹女兒一腳,一下子把跑跑踹到床下麵。這個有大學文化的女人有時候很不理智。摔到床地下的跑跑大哭。
後麵的董澤雲已經睡下,睡在床上看電視。聽到跑跑大哭,忙起床穿上鞋,打著礦燈趕過去,拉開擋蚊子的窗紗門進去說:“咋法啦?咋法啦跑跑?”
跑跑大著嗓門哭訴:“我媽一腳把我踢下床,我又沒惹她。我白天上補習班,剛看了一會兒電視她就說我一天到晚盯著電視,說假話。嗚嗚嗚……”
黑夜裏,跑跑的哭叫聲格外刺耳。這孩子嗓門隨她奶奶,特別大。
“滾,滾,滾……”汪琪拍打著床幫尖著聲歇斯底裏地喊。
董澤雲拽著孫子說:“走,跟奶奶睡去。”
跑跑倔強地不走。她沒有跟奶奶睡的習慣。媽媽突如其來對她施暴,這讓她十分委屈,便可著大嗓門哭。十幾分鍾前親愛的媽媽還在給她溫柔地洗澡呢。
正洗澡的肖春皓聽到女兒的哭叫,慌忙奔出洗澡間,衝到客廳聽到老娘在臥室裏勸女兒,又折回洗澡間三下五去二穿上褲頭。快速抱起女兒來到洗澡間。問清情況後,他吻著女兒滿是淚流的臉,極力用好言語安慰,好半天總算穩住了跑跑情緒。
跑跑不大哭啦,但小聲哭,並不由自主地強烈地抽泣。
肖春皓讓女兒坐小塑料凳上,蹲她麵前,說:“媽媽粗暴地對待你是不對的。媽媽心情不好,累,你要諒解她。把她打哭好嗎?”說著站起來,揮著拳頭,做出要去打汪琪的架勢。
跑跑拉住肖春皓一隻手說:“我不要你打她。”
肖春皓說:“那,你就聽話不哭啦,好不好?”
跑跑不哭啦,但還在抽泣。
肖春皓說:“等以後,或者明天我讓媽媽給你道歉,好不好?”
跑跑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