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七章 睡吧,回家了(1 / 1)

還未進工廠,便聽見刺耳的罵聲,這聲音很明顯是小舅的,人在憤怒到極點,總會把家鄉話掏出來,罵人的話更是如此;廠子的門大開著,那灰色的狗瘋狂吼著,小舅叉著腰站在院子裏,破口大罵,一狗一人,聲音不分高低,不分你我。

媽媽讓我在車裏呆著,從小他們打架我隻有看的份,我將車床開一小縫,在狗聲中尋覓人聲,隻聽“操死你娘啊!”“瞎障東西!”“馬勒戈壁的!”,來來回回說的隻這幾句,但山東話卻是神奇,同字不同音,同聲不同調,小舅罵一聲瞎障,灰狗便連兩聲汪,隻是灰狗衝天亂吠,小舅卻指著親爹娘罵個不停,姥姥姥爺躲在屋子裏,怎知道兩位老人如何感想,這時小舅衝進屋子裏,又一頓亂罵,於黑暗中抬出一台電視,摔碎在地,時間仿佛靜止在那一瞬,沒人說話,沒人喘氣,我呆呆地看在那滿地電視殘骸,那黑狗卻胡亂喊起來,黑夜間隻剩下黑狗的聲音。

他們都在屋裏,我將車窗關住,聽不見他們在說些什麼,隻能看見屋內燈影下人頭攢動,我在車椅上蜷縮著,好像在看一場本色出演的默劇,爸爸拉扯著小舅出來,媽媽也跟出來,伸著指頭罵,媽媽的身影好像變大了,像一隻巨獸,小舅成了一隻螞蟻,被踩在巨獸腳下;姥姥姥爺一直沒出來,我忽然有點想他們,他們二老疾病纏身,姥爺心髒病,時常發作,姥姥又高血壓,身上浮腫的厲害。

小舅曾經要改過自新的,但你是知道的,暴力是會上癮的,尤其是家暴,隻要開了頭便不會斷,這是比毒癮更可怕的癮。

默劇好像要落幕了,我有些害怕,這空空的車子裏隻我一個,仿佛有個黑洞在拉扯我,我拚命抗拒,打開車裏的燈,黃暗暗的,爸爸上了車,媽媽還留在那,車轟隆隆響了,駛出工廠,我渾身沒了力氣,軟軟地躺在後排座椅上,朦朧中好像聽到爸爸說先回家睡覺。

忘記了怎麼上了床上,如此一夜過去,醒來時頃刻間不記得昨夜發生的事,還納悶怎如此困倦,小狗樂樂在我床下,縮在紙箱裏,這是我給它建的簡陋窩,底下墊著棉墊子,我總想給它蓋個被子,媽媽說它身上的毛夠它避寒,再說這暑意還未完全退去,不用蓋被子,人身上沒幾根毛不照樣覺得熱,可樂樂總發抖,耳朵一顫顫的,至今還沒睜開過眼,我擔心它活不了多久。

我把我早晨喝的奶偷偷倒給它,想著牛奶是補品,樂樂伸出紅潤的小舌頭喝,發出嚶嚶聲,像是在給狗媽媽撒嬌,一袋子奶喝個淨,肚子圓滾滾的,我蹲在它旁邊像是在看自己的孩子,心意足地笑了,它不再抖了,臉上好像有了笑容,趴回窩繼續睡了。

這時,姥姥姥爺又帶著大包小包進來,媽媽也回來,媽媽暗中告訴我,他二老被小舅趕了出來,真可笑,用了趕這個字,仿佛他二老成了要下水的鴨子

金色屋內。

“金爺。”走進來虎子,朝著金爺使眼色,有什麼重要話說,金爺懷裏抱著依心小女,嘻嘻鬧鬧個不停,金爺半不開心地說:“說吧,不是外人。”

“昨夜裏不知道從那扔過來一麻袋子,今早上巡邏的兄弟見了,打開來看,一死球娘們,奶子給剮了,腿也卸了,還弄過來一個這。”虎子手裏遞過去一相機,金爺臉色凝重,張開宇似有所想,金爺開口道:“先帶我瞅瞅去,你們可認識?”

“不認識。”虎子搖頭,又說:“死得真是慘,年輕的很。”金爺將依心遞給張開宇,吩咐聲:“小宇,你在這等會,去去就來。”

金爺與虎子剛到屋門,身後那張開宇便開了一口:“慢著,我知道是誰了。”隻見張開宇兩手持著錄像機,那屏幕上的小光閃爍在他臉上,他看見一個光頭背影壓在一個女人身上,那女人他再熟悉不過,那光頭他也記得,他的腦海裏霎那間浮現出“報應”兩字,他僵在那裏,金爺和虎子也盯著屏幕,隻剩下張依心在地上吮著指頭,眼睛亮晶晶地注視著那三人,一會兒,依心笑起來,好像在看三個傻子

汗少了許多,天應該不那麼熱了,其實熱不熱對於楚博文來說是沒有變化的,他總覺得身上冷,身上的血越來越少,失去的已經趕不上新得的,有時會有幾片葉子砸到窗戶上,黃色的葉子,應該是秋天了,去年秋天的時候在幹什麼,楚博文記不起來了,苦笑一番,嘴巴上全是血痂,笑一笑又流出血,他的血本來就很少了,這樣逼得他的笑也越來越少。

記憶裏好一陣子都沒人來抽他的血了,他好像被人遺忘了,大龍也不來了,大龍玩膩了,楚博文隻剩下眼球能動,他感覺自己在腐爛,身上流滿了五顏六色的排泄物,肉蛆將這裏又變成白色,太鮮豔了,像一幅彩色畫,將色彩揉彙在一體。

楚博文後來躺在病床上告訴馮輝,那時候真是舒坦,大米自己朝嘴裏爬,如果沒有它們,他是活不成的。

咚!又有人踹開門,進來幾個人,那些人卻不是穿著白衣服,是黑衣服,他被放在擔架上抬出去,每間房子都被踹開,數不盡的人被抬出來,楚博文動動眼珠,身旁是個女警察,她說:“孩子,睡吧,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