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出這話的是個長相很普通的男子,臉盤方方正正,右眼眼角有一道很深的疤,差一點就傷到了眼球,他看起來已經三十多歲了,實際年齡也許小些。拉他的那人似乎是他的同鄉,聽完這話也是愣了一下,隨即在他耳邊小聲道,“你還不走,等那些人來去送死嗎?”
男子一把拂開拉著他的那隻手,往前走了一步。
“屬下名字叫做莫艾,右相想必早就已經不記得屬下了。當年在雲麾將軍營下,屬下是您的兵,那一年對上北越軍隊,僵持不下,熙平還未有此時之富強,邊地接連數月陰雨連綿,糧草被耽擱在了路上,就如現在一般彈盡糧絕,是您和雲麾將軍剩下自己的口糧,殺了自己的戰馬才讓我們挺過那幾日。後來我們一隊被敵軍困於山中,兩千人在山中幾近絕望,沒人信,大軍會為了這麼些人冒著風險來救,是您帶了自己的一隊親兵,不過五百人,殺進敵陣將我們救了出來。”
莫艾往前又走了兩步,指了指自己的那道疤,“這是那次打仗留下來的,雖然沒瞎,但到底看東西總有些不清,戰後屬下就被送到了蕪州來,本以為就要在此地荒度餘生,收到消息大人您要帶領蕪州軍士去平叛時,屬下所想皆是能再與您並肩作戰,死了都值!”
蕭衍眼中微微有些動容。
“此次征戰,這一路上,糧草不至,大人便自己為軍中買牛買羊,自己卻一口未碰!營中軍士嚐嚐抱怨碗中無食!屬下卻看見大人碗裏所食比他們更差!今日這窮奇道,大人完全可以不顧我們眾人安危帶著人先行,卻偏要留下做這保航斷後之人。右相有如此之心!如今危難當前,我等又怎能棄右相於不顧!”
本來都已經走出一段距離的那些士兵聽了這段話都站住了腳步。
“莫艾,原為右相效死!”
“好。”蕭衍走下來,拍了拍他的肩,又環視了周圍那些士兵,這才開口,“莫艾曾為本相屬下,他是個軍中男兒,能有如此一番話,本相心裏高興。但你們都是人,都有自己的意誌,這次去禹州,本來就不是去平叛的,你們原本就是被牽累的人,這一路行來,算是本相虧欠你們良多,想走的就走,願留下的,便抱必死的決心。你們不必因為今日離開而羞愧,因為這場仗根本算不上是仗。”
蕭衍轉過頭去跟莫艾交談,也不看他們。
沒了視線的壓力,一群人猶豫再三,稀稀落落地開始離開。
八十人,五十人,三十人……
剩下的人越來越少,站在那裏的腳步也越來越堅定。
離開的人慢慢地少了下來。
最後還站在那裏的人,加上莫艾,隻剩了十三個。
蕭衍回身,看著他們,這些人,小的看起來不過才十幾,大一些的也不過三四十歲。他走到個子最矮,年紀最小的那個孩子麵前,“你多大了?”
男孩兒似乎有些怕他,回應的聲音卻也堅定,“十八。”
“那是剛入軍了。”
男孩兒點點頭。
“父母不會擔心你嗎?”
“父母早死了,我是在軍營裏被葛洪叔叔帶大的。”
男孩兒手一指,就指向那些人中年紀大一些的那個,被指的人似乎有一些不好意思,撓了撓頭,“大人,咱們幾個原先也就打過幾場不像樣子的仗,不像人家莫艾還見過大場麵。家裏都是光的,也無牽無掛,咱們窮,連肉都吃不起,要不是大人你帶我們出來,估計這輩子都嚐不著這麼些肉星兒。”
他話音一落,其他幾個人也都笑了起來。
在這陡崖之下,亂陣之中,這些人,沒有什麼文化,甚至連大字都不認識幾個,沒有任何背景,他們是這天地之間最普通不過甚至有些卑微的一群人,卻比帝京當中那些含著金湯匙出生的人更懂得感恩。
那些撈不上多少肉渣的湯,帝京裏的貴族連瞧都不會瞧,直接喂給看門的黃狗,在這裏卻能換來一群人以命相陪的情誼。
“敢問諸位名字。”
“王風。”
“方五河。”
“戚迎平。”
“付景。”
“朱子成。”
“柳七。”
“賀伯平。”
“張肖。”
“葛洪。”
“趙博行。”
“張三青。”
“霍霖。”
“趙,趙黑……黑臀。”
那個男孩兒一說完,所有人一齊笑了起來。
“我,屁股上有個胎記,爹媽就這麼起的……”
眾人笑罷,蕭衍深深一躬身。
“蕭衍在此,謝過諸位相隨之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