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當空照,花兒對我笑,小鳥說,早早早,你為什麼背著小書包?”
……
一首動聽優美的兒歌《上學歌》,從山裏傳了出來。那是一個大山深處的小小山村,叫高山屯。
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高山屯默默無聞地隱藏在一座小山頭的半山腰處,小山頭叫金潭頂,是因為坡頂上有一常年積水的潭子,天氣再幹旱都不會斷水,傳說潭裏有一隻金蟾蜍而得名。不熟悉這裏的人都想不到還有這麼一個小屯。屯子左右兩邊青山環繞,前方遠處有一座平頭山,神似一張書桌,叫文案山。文案山再過去,則是一座像牛脊梁一樣的山,叫牛背山。高山屯四周林木鬱鬱蔥蔥,風景異常秀美,空氣裏夾帶著樹木花草特有的淡淡清香,就算是南方酷暑的三伏天,也是微風習習,十分涼爽。
高山屯很偏僻,離其他村屯最近的都有九,十裏遠,是河東鄉最偏遠的屯,沒有之一。屯裏總共隻有十來戶人家,卻有路、向、花、方、流五個姓氏家族。這在桂西北農村極其少見,其他村屯大都以同一姓氏家族聚居,如有少量其他姓氏參雜進來,難免會被排擠。隻有高山屯是個例外,雖姓氏不同,卻和睦相處,相敬如賓,其樂融融。因此被十裏八鄉稱讚為“團結屯”。
屯裏的房子都是木結構泥瓦房,屯裏的人世世代代以農為生,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年複一年,純樸善良,本份勤勞,從未出現過偷雞摸狗,手腳不幹淨之人。路不拾遺,夜不閉戶,在這裏得到了最完美的詮釋。家家戶戶門口上都沒有鎖頭,隻有兩根繩子,如果外出沒人在家,就合上門板,繩子綁上,打個活結即可。如果有誰家殺了豬,便會請全屯的戶主來嚐肉吃酒。屯裏的人不管是誰,男女老少,來了都有得吃,沒來的都要給每家每戶送去一碗豬什豬肉,保證全屯幾十口人人人都能嚐到鮮。
當然,高山屯也從未出現過一個有一官半職的人。硬要說比較接近一官半職的人,也隻有屯裏的代課教師——路大成。這路大成初中畢業,喜歡穿著深藍色的中山裝,上口袋插著一支黑色的鋼筆。那時候中山裝就是官服,鋼筆就是有文化的象征。平民百姓穿的都是棉布麻衣,手裏拿的都是煙鬥煙袋。沒文化的人帶鋼筆,那是裝文化人,會被人笑話的。路大教師瘦高個子,眼大如珠,喉結突出,聲音洪亮,特別喜歡講故事,從四大名著到民間小段子,從天上神仙到地下鬼怪,無所不通。講起故事來如紅河之水,滔滔不絕,三天三夜都講不完,也講不累。他的故事講得是形象生動,讓人有如身臨其境。因此,路大成名聲在外,十裏八村都叫他“故事佬”,反而沒幾個人稱他為“老師”了。
當年因為高山屯地處偏僻,小孩上學極為不便,上級才決定在高山屯開設小學校,由屯裏的路大成任代課教師,一到三年級全由他一人承擔。說是學校,其實什麼都沒有,隻是在路大成家的一個角落裏,簡單地豎起一塊簡陋的木黑板,擺上幾張桌子椅子,就是教室了。連黑板課桌椅子都是村民家長們自己做的。
這一天上課,快要放學了,路老師問大家:“今天我要考考一年級的同學,誰能從一數到一百?”下麵屈指可數的幾個學生,無一人敢作聲。路大成有點急了,看了看把頭放在課本上,像祭台上的豬頭似的方小明,說道:“方小明,你頭太沉,脖子支撐不起了是嗎?站起來!你來數一數。”
方小明懶慢悠悠地站了起來,一臉茫然,不知所措,也不作聲。方小明人不笨,但讀書卻像水過鴨背,一點痕跡都不會留下。
其實這種情況在落後偏僻的少數民族聚居地桂西北農村很普遍,大部分的學生都是如此,學習好的基本上都是百裏挑一,甚至千裏挑一,萬裏挑一。
路大成知道他不會,就不再理會他,轉頭看了看自己的妹妹路彩花,說:“路彩花,你來數一數。”路彩花站了起來,猶豫了一下,很為難地開始數了起來:“1,2,3……19,19,19”到19卡住了,又回到了10,11,12……19,19,19,就是上不去20。
路大成艱難地看路彩花數到19,上不去,他比她更難受,忍無可忍,不禁拿起粗大的竹製教鞭,往黑板上猛地一拍,大聲怒喊:“你上課都幹什麼了?怎麼都記不住呢?”這教鞭可不一般,是一條半指厚,兩指寬,四尺長的竹板,用力拍在黑板上,發出來的聲音能嚇人一跳。路彩花被這一猛拍震到了,驚得顫抖了一下,眼淚嘩嘩地流了下來,哭著說:“我不讀了,不讀了!”說著就徑自跑進了自己的小閨房。
路大成氣不打一處來,站在那裏直磨牙又搖頭歎氣。
路大成上課的時候非常嚴肅,但平時待人卻非常和藹,他是對自己家人嚴,對外人寬,幫理不幫親的那種人。
這時候,在他們身後的空地上,有一個小男孩,三四歲的樣子,正在自個玩耍,嘴裏低聲而有節奏地數著1,2,3,4,5,6,7,8,9……
坐在最後麵的向葵花,是這個小男孩的姐姐,她來上學,沒人在家裏,就把弟弟帶過來順便看管,背上還背著一個小小妹。聽著弟弟數完,向葵花呼地站了起來,滿臉驕傲地說:“老師,我家傑兒會。”路大成看了看向葵花,又看了看小男孩,冷笑了一下,又轉頭看了看向葵花,低聲而嚴肅地說:“別鬧,傑兒都還沒上學呢。”
向葵花說:“我沒鬧,是真的。”路大成看著向葵花認真的樣子,就半信半疑地走過來,問小男孩:“傑兒,你能從一數到一百嗎?”
向傑抬頭,驕傲地說:“能。”
路大成嗬嗬一聲短笑,不相信這個天天在後麵玩泥巴的小屁孩能從一數到一百,就說:“那你數給我看看。”
向傑二話不說就開始有節奏地數了起來:“1,2,3,4,5,6,7,8……”
路大成頓時大喜,朝著大家招手喊道:“你們都過來,都過來。”大家都圍了上來。
向傑很快就數到了一百,一個數也沒有數錯。
路大成驚了,他真不敢相信,眼前這個才三歲多小屁孩竟然能夠數到一百。這可是他聞所未聞的事情啊,已經入學的這五六個學生一個都不能數完的啊。
路大成像撿到了一個寶貝似的,消瘦修長的臉上笑成了一朵花。
沒過了一會兒,路大成又轉喜為怒,走回到了講台上,對著幾個學生厲聲地說:“看看你們,看看你們,你們連一個三歲的小孩都不如啊!”
放學後,天還沒黑,路大成就興衝衝地跑到了向傑家。向傑的媽媽在煮飯,正用一雙又長又粗的竹筷子不斷攪拌著一大鍋熱氣騰騰的玉米稀飯。向葵花正一邊背著小妹妹一邊幫媽媽往爐子裏添加柴火。玉米稀飯,是這個家庭的主食。這是一個特別貧困的家庭,吃飯的人多,幹活的人少,一群嗷嗷待哺的小孩,全靠向爺爺一個人苦苦支撐著。他雖年事已高,但仍然包攬著家裏耕田犁地等這些男人該幹的活,因為他唯一的兒子向爸爸雙腿殘疾,靠拄著拐杖才能走路。而他的兒媳婦向媽媽是個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農村婦女,身體也不健康,雙眼迎風流淚,看不清,基本上就是個半瞎子,還常常腰酸背痛,感冒咳嗽,總之是體弱多病。路大成心裏想,就是這麼個特別貧困家庭,就是這麼個雙雙殘疾的父母,卻生出了向傑這麼個異常聰明的兒子!也許這就是老天爺的公平之處吧,為他關上了一扇門的同時,也為他打開另一扇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