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年後。
北暨城中。
“眾將士聽令！”
“是！”
“邵小將軍首戰大捷，本將軍特予此戰隨行眾人宴慶三天，各百夫長前來領取賞銀二百兩，依功論賞，分發諸位將士！”
“是！”
隨著應答一起的，還有成片的歡呼聲。
迂回一年有餘，加之鏖戰三天兩夜，邵暉小將軍終於將蕭國敵軍打了回去，此戰之後，大概又能長久的休息一陣子，一些有資曆的士兵在慶功宴後也可以回家幾日，陪陪妻兒了。
待眾兵士樂嗬嗬的離去，發布了指使的邵將軍的臉上才也有了笑意，一旁的老戰友皆道：“老邵虎父無犬子啊”、“小將軍比你兒時可要沉穩許多，繼承你的位置那是指日可待啊……”
“這小子，還嫩得很，得再磨練磨練。”
盡管嘴上這麼說著，眼裏的笑意和滿意卻是顯而易見，邵將軍摘下頭盔丟給一旁的屬下：“慶功宴，邵暉坐主位，我不去，你們照顧著他點。”
“主子……您不去？”下屬吃驚。
這可是小將軍的第一次慶功宴啊，當爹的說不去就不去了？
睨他一眼，將軍冷道：“夫人三胎剛生不久，我要陪她。”
“噢……”下屬了然，“那屬下明白了。”
他家主子自打第一次夫人生產沒能親自作陪，後麵耿耿於懷了好久，以至於上一次，和這一次，夫人分別生了三少爺、四少爺和五小姐時，將軍就直接把重擔全交給了他們和小將軍。
自己在內城哄老婆哄孩子，倒是不亦樂乎的。
邵將軍說到做到，下完命令就走。打仗歸來剛忙活完，洗了把臉的邵暉見到下屬，問道：“出將叔叔，我爹呢？”
“你爹，回去看你娘和你弟弟妹妹了……這陣子應該不回來了吧……”出將望天。
邵暉：“……？？？”
為啥這麼多年來，他看著自己這張像極了爹娘綜合起來的臉，卻總覺得，自己跟撿來的似的？
北暨內城，邵府裏頭熱鬧得很。兩個七八歲的熊孩子圍著剛出生不久的幺妹，一個忙著拿尿布一個忙著拿撥浪鼓，哄妹妹哄的那也叫一個不亦樂乎。
將軍夫人剛能出屋子曬曬太陽，被人扶著出了屋門，就見將軍匆匆的趕了回來。
直接接替了丫鬟，將軍問：“今日身子可好些了？”
“根本沒什麼大事，瞧把你緊張的。”將軍夫人笑嗔。
將軍板了臉：“對我來說，你就是大事，你出了一點事，那就是天大的事。我作何不緊張？”
盡管上一次隻是產後出血，量不是特別大，他得知的時候，心也差點沉到了穀底。
所以這一次，他格外的小心看護著她。現在兒女夠多了，他便篤定主意，以後守著這一家子就夠了，不讓她再生了。
瞧著他嚴肅的模樣，將軍夫人輕笑：“老夫老妻了，還說這麼肉麻的話。”
默了默，將軍凝視她：“那我現在喚你琅兒，肉不肉麻？”
“噫，”渾身一抖，將軍夫人撇過頭去，嘴角止不住的上翹，卻道，“雞皮疙瘩都落了一地。”
跟著一起笑起來，將軍故意的道：“琅兒，琅兒，琅兒……”
“你走你走你走！”嫌棄的擺手，將軍夫人想掙開這個肉麻的人。
結果卻被抱得更緊，而後幹脆被雙腳離地的抱了起來，將軍道：“好好好，我帶著我的寶貝一起走，你可別攔著。”
“你……”將軍夫人懸空起來，又笑又叫，一下一下錘著夫君，最後還是被抗議無效的帶到了一處陽光剛好曬到的藤椅前頭。
“曬得夠久了，坐著也暖和。”將軍將她放下。
“你搬來的？”舒舒服服的窩在了藤椅裏，將軍夫人看他。
“兒子托人給你帶來的，是他先前跟著臨淵學來手藝，自己編成的。明日他慶功宴，暫且走不開，過兩日應該會回來看你。”將軍也不獨自攬功。
頓了頓，將軍蹲在了她的藤椅旁邊：“暉兒很聰慧穩重，但還是欠缺一些閱曆。下個月初，趁著天氣還好，我想將他派去波斯一趟，交流學習。”
“嗯？”將軍夫人一愣，隨後抬眼回憶了一番，“我記得，凱特明年便卸任了吧？他之前來信不是說過，想到千齊來養老的？”
後麵還曾見過一麵，分明十幾年來長相好像都沒什麼變化似的，那人卻好意思說“養老”，也不怕張嘴吃不到沙子，餓死在千齊。
“這些，就是他的事了。不過趁著他還是波斯的王，我決定讓暉兒去一趟，跟著他了解一下異域的風土人情，方便以後他更好的守護北暨一代邊界。”
“好。”將軍夫人直接答應，絲毫沒怕兒子會怎麼吃苦。
畢竟有這麼一個“偏愛兒子”的爹，她早習慣了。
頓了頓，她又道：“暉兒倒是還好，咱們綰兒現在及笄了，她卻一直對自己的婚事……唉，這事讓我一直放心不下。”
“綰兒？”將軍愣了愣，隨後眸色微沉。
這小丫頭，聽話乖巧，唯有婚事，確實讓他們倆始終放不下。
卻是因為……
“你說這事能成嗎？”將軍夫人歎氣。
將軍也抿唇：“她的年紀不小了，怎麼選是她的事情。隻要你看得開，我便不阻攔。”
“我有什麼看不開的……”將軍夫人無奈，她真想說，隻要是同種族的，性別一樣她都能接受……還不是怕自己這土著夫君接受不了。
頓了頓，將軍道：“那就讓滿春陪著綰兒回京一趟吧，事情怎麼辦，她自己來處理。正好，給我大哥大嫂和你家人去帶些禮物回去。”
將軍夫人想了想，點頭：“好。”
於是，邵府繼續忙碌了起來。準備禮物，準備行李，在秋日之初，將大少爺和大小姐分別送往了兩個方向。
“爹，娘，保重身體！”
倆已經長大的孩子紛紛揮手。
送走了倆，身邊還剩下倆，屋裏躺著一個還在那吐著泡泡不會爬的，將軍夫婦忽地就覺得，這輩子過得挺圓滿。
隻是，相處的時間越久，反倒卻越舍不得離開對方。
離她的甲子之年還有多久？琳琅不知不覺就開始了數著日子過的生活。分明知道還有很多很多年，但每每想到舅舅說過的：“借魂隻得六十載，甲子年後，魂歸故裏。我本欲救活琅兒，巧借奇門之術，卻不曾想過碰見了變數。”
那時。小小的她如此回答：“既然我來了這，以後六十年，我就是李琳琅。過完之後，回去便是，就當額外活了一世，看一看別樣的風景。”
而現在的她，想到回去，卻再也沒了那時的瀟灑。
……
另一頭，邵綰坐在馬車裏，一旁是從小看著她的滿春。
見著她脖子上掛著的小桃木劍，滿春笑道：“小主子還帶著這個呢？都磨得鋥亮了啊。”
“嘿嘿，舍不得摘嘛！這可是少齊哥哥送給我的第一個東西。從小帶到大的呢。”邵綰青澀的笑道。
分明隻是一個路邊小攤買來的小玩意，尉遲少齊一直擱在那沒動過，見到她偶然瞧見喜歡就送給了她，可對她來說，卻是無價的至寶。
小主子每天話裏都離不開“少齊哥哥”，滿春聽了也和兩個主子一樣無奈。但見少女的眼裏閃著亮晶晶的光芒，撩起車簾莞爾又期待的模樣，又覺得，隻要小主子開心就好。
“好久沒回京洛了呀……我都又長高了呢。不知道少齊哥哥會不會發現。”邵綰低喃。
滿春笑道：“小主子高沒高，陛下不一定會發現，但陛下定能發現，小主子出落得越來越水靈了！”
“哎呀，春姨，你這麼說我都要不好意思了！”邵綰臉蛋泛紅的道，嘴角卻翹的更高了，眼裏滿是笑意。
還有懵懵懂懂青澀的期待。
尉遲少齊繼位之後，第三年，傳來了譽王夫婦老來得子的喜訊。幾日奔波抵達京洛後，和有用不完的精力似的，邵綰先去將禮物帶給了大伯、伯母和表弟；而後又去了李家，將禮物又一股腦兒的倒給了外公外婆和兩個小舅舅，最後才提著裙子往皇宮奔去。
“哎，幹什麼的？皇宮重地豈能容你亂闖！？”宮門口把守的人厲聲攔住她。
邵綰挑眉，從袖子裏搜羅出了一個令牌，拿給他看。
守衛一驚，忙放下手行禮：“郡主請。”
早在幾年前，尉遲少齊便給自己的小叔叔加封了王位。不過這對他小叔叔而言，還不及將軍名頭來的實在。於是，倒是使邵綰可以頂著郡主的名號，在宮裏來去自如。
輕車熟路的穿梭在宮中，一路直奔著尉遲少齊如今的寢殿盤龍殿，趁著天還大亮，邵綰悄悄奔到了書房門前，對著兩旁的守衛亮出令牌，又比劃了個噤聲的動作，而後敲了敲門。
“進來。”裏麵的人聲道。
聽見那許久未聞的聲音，心裏的柔軟像是被狠狠的戳了一記，卻戳出了蜜，又疼又甜。
又多久沒好好休息過了？她這般想著，毫不猶豫的推開了書房的門。
平陽正在外門內守著，見到是她，登時瞪大了眼。
邵綰郡主什麼時候回的京？怎的一點消息也沒有？
因入夏時，某處犯了水患，內屋的人還在批改奏折，為國事操勞。卻沒注意，以為是來遞新的折子的人，正悄然靠近，貓兒似的墊著腳尖兒，撲到了他桌前：“少齊哥哥！”
驀地抬起了眼，尉遲少齊驚愕：“綰兒？”
“嘿嘿嘿，少齊哥哥想我了嗎？”邵綰抬手，白嫩的小手裏頭握著一個紅彤彤的蘋果，“來，我娘給我帶了好幾個，就剩一個最紅的沒舍得吃，送你啦！”
十六歲的女子，實則許多同齡人都已成親生子，邵綰卻還保留著天真活潑，一如多年前繞著他跑的那個小姑娘。
“多謝綰兒。”一個月來都沒過笑模樣的人卻輕鬆便多了笑容，接過蘋果，直接啃了起來。
邵綰遞給他的東西，永遠是對她來說最好的。哪怕是一個蘋果，也會洗淨了、擦幹了，才來拿給他。
小小的姑娘活潑卻細心，像極了她娘親當年第一次去北暨時，且多年來，沒有遇到過創傷和挫折，便一直保持著這般陽光燦爛的模樣，令人看著，便覺得整個胸腔裏都洋溢著溫暖。
見他吃了，邵綰便開懷的不行，繞到他背後撲在他的背上，下巴抵住他的肩膀：“哥哥最近很勞累呀？”
“還好，看見綰兒來了，便舒心多了。”尉遲少齊側臉笑道。
隻是目光觸及少女青澀裏帶著幾分成熟媚態的臉龐，餘下的話卻噎在了喉嚨，頓了頓才有些僵硬的繼續道：“綰兒是大姑娘了，如今出落得亭亭玉立，長得高了，模樣也俏麗了，不好再這般黏著哥哥了吧？”
“……哎？”
邵綰眨了眨眼，隨即有些失落的抿唇，垂著頭跪坐在了他桌案旁的軟墊上。
“少齊哥哥嫌我了。”語氣低落。
尉遲少齊微笑：“怎麼會嫌你？隻是我們綰兒長大了，早晚會有自己的夫婿，總是這般黏著哥哥，哪個男子還敢靠近你？”
若尋常還好，可他當今的身份，怕是隻有她，敢大著膽子喚一聲“哥哥”。
雖在旁人看來不甚懂理，對他而言，卻能令心裏舒坦幾分，顯得他生活的也不是那麼沒人氣兒。
這樣一想，倒是真有些舍不得讓這個寶貝妹妹嫁出去。
可惜，女孩子到底是長大了。
“他們不靠近就不靠近。”邵綰噘嘴，“綰兒又不喜歡他們，綰兒隻喜歡少齊哥哥！”
她從小就黏他，十歲時，還曾磨著娘親放她在宮裏留了兩年，陪著尉遲少齊，也陪太後走過了人聲最後的歲月。如今兩年沒見，她像他想得總是夜裏悄悄哭，他都不知道！
越想越委屈，邵綰又蹭著膝蓋，抓住尉遲少齊的胳膊：“少齊哥哥，其實綰兒不想才嫁給那些人。”
“那些人？指的是？”
“就是，北暨城裏的、還有京洛的，什麼什麼武將書生公子哥，都不喜歡！”邵綰擺手。
尉遲少齊瞧著她：“綰兒總不能讓爹娘養你一輩子。”
邵綰眨了眨眼，認同的點頭，而後扒著他的手臂，可憐兮兮的抬起小臉兒：“沒事，爹娘不養我，少齊哥哥總會養我吧？你最疼我了！”
“你這丫頭……”尉遲少齊笑的無奈，搖頭道，“哥哥這一世活得稀裏糊塗，總不能讓你跟著一起糊塗。”
“那有什麼不好的？”邵綰反問，“反正綰兒都不在乎，綰兒隻想少齊哥哥開心。”
頓了頓，她心疼的抬起小手，按在了他的眉心抹了抹：“你看，這才兩年啊，這兒的川字都出來了。綰兒心疼。”
少女甜糯的聲音，柔軟的小手，還有認真的眼神，和當年的琳琅有著相似，卻又很多不同。
琳琅從未這般對待過他。她的眼裏心裏，從來隻裝著小叔叔一個人。
所以當看見少女這般對待他時，尉遲少齊總會有些發慌，狼狽的側過臉去：“哥哥年紀大了，抹不平了。”
“哎……”邵綰眼珠子滴溜溜一轉，忽地挺起身子，撅著粉嫩的小嘴兒對著他的眉心親了上去。
溫軟的觸感稍縱即逝，如同過電一般，炸得腦中轟然作響。尉遲少齊猛地將身子後退，死死的抵著椅背，眼中少女眼裏有笑也有膽怯，小臉兒紅紅的，凝眸之後又多了幾分得意：“你看，展開了！”
“綰兒，別鬧！”尉遲少齊臉色泛紅的低喝。
小姑娘將身子縮了回去，看著他，止不住傻兮兮的笑了起來。
這時，房門再次被敲響，卻是貴妃來請安。
見到邵綰，狠狠一愣，轉而笑道：“小郡主來了。”
“貴妃姨姨好！”邵綰笑嘻嘻的答。
而後再看尉遲少齊，邵綰又道：“哥哥，綰兒在北暨時。可照著太後娘娘說的方法，練了許久熬湯的本領。不如今日綰兒給你熬個清熱安神的銀耳蓮子羹？”
貴妃一聽，變了臉色。
“陛下，嬪妾便是來問您，要不要喝些湯羹的，嬪妾新請了個廚娘……”
“讓綰兒熬吧，”尉遲少齊對著貴妃，卻是半點笑意也沒有，語氣也冷淡森然，“你也有心了，朕還忙，貴妃回罷。”
臉都暗暗扭曲了幾分，貴妃行禮：“那陛下，與郡主玩兒好，嬪妾先行退下了。”
語氣裏暗藏幾許譏諷的意味，在場的人都聽得出。但貴妃卻是安國公的嫡女，娘家極有實力，當年一舉擠進清冷的後宮，縱是尉遲少齊不喜也沒法攔著。
出了書房，貴妃身旁的宮女撇嘴道：“那小狐狸精怎的又來了？”
貴妃看了她一眼，冷笑：“來便來了，我還盼著她自毀前程的往陛下那奔呢。”
宮女欲言又止，看著自家娘娘，歎了口氣。
入宮才知，陛下的後宮冷清了這些年，卻是因為陛下是個不能行事的，多年來別說子嗣沒留下了，宮裏僅有的幾個擠進來的女子，連碰一下陛下的手都難之又難。
若是邵家那小狐狸精強入了宮，怕是也要傻眼。屆時多個一同落水的，她們也能瞧著樂嗬樂嗬。
這些年來，尉遲少齊一未選秀女，二未立後，後宮冷清，膝下無子，怎麼看怎麼慘，眾人隻當他是身有隱疾，除了歎息，便是憂慮未來的皇位如何繼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