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場將他從睡夢中驚醒的雨從半夜開始,淅淅瀝瀝地打在瓦礫上,一直持續到晌午時分。
南嶺的夏天一向潮濕多雨,就像南嶺的山從來都半掩在薄霧之中,以一種遺於世的傲骨隱於紛亂的世間。
滴滴答答的雨珠敲在修葺地甚是精致的小茅舍的屋簷上,打在院子裏的芭蕉葉上,落在回廊的那一排晶瑩剔透的護花鈴上,惹起一片叮叮當當音律和諧的聲音,煞是好聽。
寬袍長袖的男子,白色的長發不曾束起,隨意地披散而下,他慵懶地臥在門廊下的一張竹榻上,微微閉著眼睛,似乎在認真地傾聽著屋外的雨聲,又仿佛是在回憶他那斡旋半生的似水年華。
忽然,像是遊戲一般,他漫不經心地抬起了左手,信手在半空中畫著奇異的軌跡,隨著他的左臂的彎曲,就像光陰忽然被改變一般,幾滴正要滴落在地上的雨珠忽然像是被什麼力量壓迫著,臨時改變了下墜的軌跡,反而由下而上向斜上方不可思議地飛去,打在庭院裏一棵蒼翠的修竹上,出現七個大小不一的圓孔。
他嘴角微微一彎,左手繼續淩空畫圈,庭院中更多下墜的雨珠向斜上方的翠竹飛去,隻是這次出現的不是圓孔,而是一曲音韻清幽空靈說不出名字的古曲。
這個安靜地隻有雨聲和這天曲一般的管弦之聲山間小院,半掩在茂林修竹之間,遠遠地望過去,氤氳著淡淡的水霧,真是有如人間仙境一般安寧而祥和。長滿牽牛花的竹籬笆外麵,是一條白圓石子鋪成的小路,小路的盡頭是一條通往某一座繁華城池的大路。
此時,那裏正有一個一身習武人勁裝打扮的年輕人,頭戴鬥笠,身披蓑衣,冒著淅淅瀝瀝的雨線,低著頭不急不慢地向這邊走來。一張線條利落的臉上沒有什麼大的表情,薄薄地嘴唇微微抿著,眉宇間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樣。
走到白圓石子鋪就的小路口時,他抬起頭,抹了一下臉上的雨水和汗水,望著石子小路盡頭的某一個方向,嘴角一彎,原本冷漠的臉上總算有了些生氣。
“墨音!”還隻走到籬笆外,他就摘掉了頭上的鬥笠,低低地喚了聲慵懶地臥在竹榻上聽雨的男子。
“主公?您怎麼來了!”一聽到院外來人的聲音,沙墨音連忙從竹榻上坐起來,回頭一看果然是一身農人裝扮依然掩飾不住滿臉英氣的淩天黎,鞋也顧不上穿,順手拿起斜靠在門角的一把烏骨竹傘,迎了出去,“下著這樣大的雨,怎麼也不打把傘?”
“隻是許久沒有在這樣的雨天披這樣的蓑衣,想穿著試試看。況且,手握久了刀,突然換成別的東西,總覺得有些不自在。”那年輕人隨著沙墨音走進院子,目光落在院子裏兩畦被這山雨一淋,愈發綠得青翠的青菜,嘴角立刻向上微微一彎,笑容裏帶著幾分揶揄的意味,“墨音,我原本還替你可惜那樣一雙完美的手,沒想到,除了殺人,它竟然還可以種出這樣好的菜蔬!看來南風的擔心果然是多餘的,你看起來過得還不錯。”
“這雨下得這樣大,您如何獨自一人來了?堂中之事不忙麼?”淩天黎說到南風兩個字的時候,沙墨音身子微微一震,臉色在一瞬間輾轉過萬千種複雜的變化,又很快地掩飾了過去。
“隻是想著已經許久沒有和墨音你一起喝酒罷了,這樣想著就來了。”淩天黎輕輕笑著,已經除去濕透的靴子,盤腿坐上了方才沙墨音坐過的那隻竹榻,“山中這幾日沒什麼大事,接了買賣的殺手差不多都已經飛鴿傳書回來,無人失手,不日便都將返回山中。況且,還有龍小煜和季南風在,料也不會有什麼大事。”
“那麼,屬下這就去給您取新釀的楊梅酒出來嚐嚐?”盡管已經隱居在這深穀三年了,沙墨音還是保持著在淩天黎麵前說話,微微彎著背向前傾的習慣。
“當真?快去快去!”嗜酒如命的淩天黎一聽有酒喝,立刻眼睛一亮,催促著沙墨音快去取酒出來。
酒捧出來之後,他一連喝了五大碗,直呼過癮。沙墨音坐在他對麵,靜靜地看著他大口喝酒,隻是微笑,帶著曆經滄桑後大徹大悟的慈祥。
“墨音,你這次當真還是不願意隨我回榭堂看看麼?”對酒聽雨,別有一番風味。喝光了沙墨音院門前那棵楊梅樹上今年結的楊梅釀地所有楊梅酒後,兩人慵懶而放鬆地臥在簷下的竹榻上,淩天黎忽然問靜靜地望著院子裏某一處地方不知道在想些什麼的沙墨音。
“不回了。----”知道是淩天黎每一次來都必定會問的問題,而且答案一成不變地就在那,沙墨音從遠處的雨霧中收回視線,幾乎想也不想便緩緩地搖一搖頭,“屬下早就說過,除非有朝一日榭堂有難,否則沙墨音永不再重出江湖。如今,榭堂在主公手裏,勢力這般漸大,江湖門派多有臣服,已隱隱有一執武林牛耳之態勢,又哪裏還會需要我這樣一個垂垂老矣的人重出——當年,沈堂主果然沒有看錯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