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足不求顏色似(1 / 1)

意足不求顏色似

宋代詩人陳與義的五首《水墨梅》七絕,頗負盛名。其四曰:

含章殿下春風麵,造化功成秋兔毫。

意足不求顏色似,前身相馬九方皋。

據說,宋徽宗看到這首詩以後,擊節稱賞,當即會見了作者,有相識恨晚之憾。陳與義自此名播海內,並被拔擢晉用。

詩,確實寫得很好。前兩句為一般的鋪敘,大意是說:南朝宋武帝的含章殿下,有你(梅花)美麗的笑靨,大自然孕育名花的功績,全靠一支兔毫畫筆完成。精彩之處在於三、四兩句,借詠墨梅提出了一個富有哲理的思想。

中國古代詩論中,有過“古詩之妙,專求意象”的說法。中國古典藝術最講究攝取事物的神理,而遺其外貌,像九方皋相馬那樣,達到那種“超以象外,得其環中”的境界。“意足不求顏色似”,講的正是這個道理。

原來這裏麵有個典故,據《列子·說符》記載:

秦穆公問伯樂說:“你歲數很大了,你的後輩裏有沒有能夠接你的班,善於相馬的呀?”

伯樂說:“我的後輩隻能憑著形容骨相去相一般的良馬;至於天下無雙的千裏馬,看上去神奇恍惚,難以捉摸,跑起來飛蹄絕塵,不留跡印,這光憑骨相去識別就不行了。我有一個自幼一起擔柴挑菜的夥伴叫九方皋的,此人相馬本領不亞於我。”

這樣,穆公就把九方皋請來了。按照穆公的要求,九方皋四出相馬,奔波了三個月,終於在沙丘一帶找到了一匹千裏馬。

回來稟報時,穆公問他:馬是什麼樣的?

九方皋答說:“是黃色的母馬。”

但是,前去取馬的人回來了,卻說是一匹黑色的公馬。

穆公很不高興,責備伯樂說:“你推薦的那個相馬之人,簡直是胡鬧。竟連黃、黑毛色和公、母性別都分辨不清,怎麼能鑒別馬的優劣呢?”

伯樂答道:“這正是他的高明之處。因為他對馬的觀察,深入到馬的神理,得其精而忘其粗,在其內而忘其外,視其所視而遺其所未見。他重視的是馬的風骨、氣質,而把毛色、性別等次要因素都拋開了。”

後來,經過實際檢驗,果然是一匹天下稀有的佳駿。

這種抓本質、看主流,攝取事物神理而遺其皮毛外貌的做法,不獨對於賞花相馬、論詩評畫具有指導意義,以之論才取士,同樣是適用的。世上並無完人。我們選拔人才也應“得其精而忘其粗,在其內而忘其外”,“不以一眚掩大德”。

我國古代學者王充在《論衡》中講過:“誌有所存,顧不見泰山;思有所至,有身不暇徇也。”當一個人專心致誌於某一學問或事業時,他可能連泰山也視而不見,連身邊的事情也無暇顧及。

法國大畫家羅丹關於藝術人才也有這樣一段精彩的論述:

在著名的畫家與雕塑家的傳記裏,滿載某某前輩的天真可笑的趣聞。但是要知道,偉大的人物因不斷思考自己的作品而忽略日常生活。更要知道,有許多藝術家,雖然他們頗有智慧,但表麵上好像膚淺得很,隻是因為他們沒有口才和應答不敏捷的緣故。可是,對於那些淺薄的觀察家來說,善於辭令是聰明伶俐的唯一標誌。

“意足不求顏色似”,重視神理、本質,而不膠柱於牝牡驪黃,作為一個指導思想,無疑是必要、正確的。但是,人才畢竟要比“馬才”複雜得多,人事工作者不應以此為借口而粗心大意、馬虎從事。在這方麵,我們應提倡更耐心些,更細心些,多問幾個為什麼,多多看上幾眼。

走筆至此,想起《儒林外史》中《周學道校士拔真才》一段故事:

五十四歲的童生範進,考了二十餘次,迄未中舉。這次,提學道周進主考,將範進的答卷用心用意看了一遍,心裏不怎麼喜歡,想道:“這樣的文字,都說的是些甚麼話!怪不得不進學!”便丟過一邊不看了。又坐了一會,還不見一個人來交卷,心裏又想道:“何不把範進的卷子再看一遍?倘有一線之明,也可憐他苦誌。”於是,從頭至尾,又看了一遍,覺得倒是有些意思。末了又看過第三遍,看罷,不覺歎息道:“這樣文字,連我看一兩遍也不能解,直到三遍之後,才曉得是天地間之至文,真乃一字一珠!可見世上糊塗試官,不知屈煞了多少英才!”忙取筆細細圈點,卷上加了三圈,填上了第一名。

周老先生可貴之處,在於他愛賢惜才懷有一片赤誠之心。他想的是“倘有一線之明,也可憐他苦誌”。這樣,才能一看再看,細致認真,終於攝取神理,得其真髓。這一點,也是我們汲取九方皋相馬的經驗時,所不可忽視的。

(1987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