婆婆媽媽
一
和婆婆媽媽相對應的,是兒媳女兒。那麼,現在就從兒媳女兒說起。
她叫吳玲,外號“小公主”,在一家銀行裏當櫃台經理。因為爸爸已去世多年,她是獨根獨苗,媽媽視若掌上明珠,從小就嬌生慣養,含在嘴裏怕化了,托在掌上怕碰了,以致乖張任性,為所欲為,稍不稱心,便張口罵人,甚至摔盆砸鍋,橫踢亂踡。最為驚心動魄的一幕,上演在結婚那天早上。
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小公主”,在媽媽和新郎的陪伴下,從長江沿岸的一個大都市,乘坐飛機,來到東北這座省會城市。這裏是公婆家,也是如意郎君生長的源頭所在,按理說,應該感到溫馨、親切才是。孰料,竟然像是積蓄下三生宿怨,她一踏上這片黑土地,就氣不打一處來,凶神惡煞般,氣昂昂,虎著臉;一進家門,就嫌新房布置得氣氛不濃、色調寡淡。“我是搞金融的,理應金碧輝煌,金光燦爛;這像什麼,簡直就是尼姑庵!”
新郎趙雨了解她的性情,知道“惹不起”,何況又逢大喜日子,隻好滿臉陪笑,低聲地說:“爸爸、媽媽都是知識分子,一輩子清貧慣了,喜歡雅素的格調。我們作晚輩的,應該尊重他們的習慣。”新娘聽了,三角眼一瞪,鼻子一哼:“廢話!誰不是知識分子!要說尊重,我應該是首要的。一群豬腦袋,連誰是主角都不知道。”
這個下馬威,像是一瓢涼水兜頭傾下,使得公爹、婆婆的一片熱心霎時化作冰涼,兩人麵麵相覷,張口結舌,半晌不發一言。親友們怕把事態鬧大,趕忙勸說:“坐了幾個小時的飛機,也累了,快到酒店休息一下吧。”這樣,一隊人便前呼後湧地直奔對麵不遠的香格裏拉酒店。新娘提出,要察看婚禮的會場。不看則已,這一看更是怒氣衝天,手一揮,斷然下令:“立刻換地方!這簡直是胡來—燈光、音響、窗紗、喜幛,粗糙不堪,照我們的富麗華差遠了!這裏不是有鳳凰大酒店嗎?馬上開拔,過那邊去!”
操辦喜事的人趕忙陪笑解釋:“那得提前五個月預訂,現在來不及了。”
事情總是無巧不巧,“屋漏偏遭連夜雨”。本來定好:“正日子”的早上,在新人下榻的九樓用餐;可是,由於恰逢中秋佳節,賓館服務員休假,臨時改到普通餐廳。其實,隻是換個地方,電梯又很方便,那裏也並沒有外來客人;不過,還是捅了“馬蜂窩”。新娘暴跳如雷,索性大打出手。熱水瓶摔出窗外,裝飾畫敲碎了,又踏上兩隻腳,全新的枕頭、被褥、沙發墊,一股腦兒掀到地上。裏裏外外,煙塵鬥亂,像是遭到一場洗劫。
她的威風算是使足了,兩公婆的顏麵可是掃地以盡,恨不得找個地縫兒鑽進去,真是憋氣又窩火。公爹原本就有心髒病,當即氣得昏厥過去,送進醫院去緊急搶救。在這種情勢下,婚禮之尷尬、別扭與草率,可想而知。
兒子成了“受氣包”,夾在中間,左也不是,右也不是。安撫老的吧,除了抱歉、愧赧,實在無言以對;而對年輕的,理應嚴肅批評,卻又缺乏足夠的氣魄和膽量。新娘出過氣之後,此刻倒是有點心慌,不見得是良心發現,主要是看事態鬧大了,無法收拾;加上媽媽在背後緊扯衣裳襟,覺得應該找個台階下。這樣,到了七天頭上,在公爹遺體告別儀式上,哭得淚眼婆娑,跪拜不起,一場鬧劇總算收場了。但是,後果畢竟是嚴重的,在婆媳關係上,從此結下了一個硬疙瘩。
二
趙雨和吳玲就讀金融學院時,是同班同學。男長女的一歲,兩人生日倒是巧合,都在八月初三。吳玲學習成績一般,卻嫵媚窈窕,能歌善舞,裝束入時,宛如彩蝶翩躚,校園裏到處閃現著她的身影;而且,精明巧慧,能夠隨機應變,發起脾氣來,雷轟電掣;平時卻擅長撒嬌,甜嘴蜜舌,生成一副討人喜歡招人憐愛的媚態。
趙雨是標準的北方小夥兒,身高一米八二,挺拔英俊,一表人材,品質清純,彬彬有禮;又是班裏的高材生、團支部書記,在同學中有很高的威信。這樣一來,入校不久,就被工於心計的吳家母女瞄準、看中了,當做未來的女婿加以培養,實質上,是把他作為獵物管控起來。由於家在本市,生活比較富裕,每逢星期假日,吳玲總是把“小哥哥”帶到家裏,好吃好喝款待著。這樣,盡管趙雨才品出眾,人氣旺盛,但也沒有別的女同學(哪怕是條件再好、素質再高)敢對他動心思。為什麼不敢呢?主要的還不是“東風有主”了—可以競爭嘛;而是那個捷足先登的吳玲,可不是善茬子,女孩們矜持,都怕“抓不住狐狸,反惹一身臊”。
那麼,關於吳玲的個性以至性格缺陷,趙雨又是怎麼看的?開始時未曾在意。幼承庭訓,他一向與人為善,總是注意發現他人的長處,“躬自厚而薄責於人”;而吳玲又應對有方,在他人麵前,盡可頭角崢嶸,咄咄逼人,而為了籠絡與討好男朋友,開初兩三年,呈現給趙雨的總是另外一副姿態—小鳥依人般的溫婉柔媚,或者大姐姐似的體貼入微;縱使有時露出一些“馬腳”,由於她巧言善辯,無理也能辯出三分,又會裝成一副委屈的樣子,說著說著,腮間就掛起兩行清淚;這樣,在質樸天真、富有同情心卻跡近懦弱的趙雨那裏,便能收到“哀兵必勝”的效果。咳!說到底,還是“情感沒商量”啊。“情人眼裏出西施”,“愛而不知其惡,惡而不知其美”,“看走眼”的情形是常有的。待到後來—後來嘛,生米已經做成熟飯,即便眼明心亮,也拔不出腿了。
趙雨的父親是駐外記者,常年出國采訪,直到近年因為心髒病發作,才病退還家;兒子是由母親一手帶大的。母親叫林子平,“七七屆”文科大學生,由於文史基礎堅實,畢業後,黨校和出版部門爭相引進,她選擇了後者,從而成為一位出色的高級編輯。她是大家閨秀,屬於傳統型的賢妻良母,孩子一上小學,就教育如何重品德、懂禮貌、屈已待人、謙恭忍讓;而且自己做出榜樣。她是學曆史的,講究知人論世,當得知兒子處對象了,便有意識地觀察對方這對母女。無非娶媳婦吧,管人母親幹啥?她有個不成文的邏輯:勤儉看家,品行看媽。
那是趙雨大三那年秋天,林子平責編的一套叢書,榮獲“全國優秀圖書獎”,頒獎儀式在金融學院所在的城市舉行。她覺得正好可以看看兒子,也附帶會會吳家母女,便興衝衝地前來。會議進行中,第二天晚上,東道主宴請各地出版界同行,辦了個“九魚宴”。她的胃腸功能原本就比較弱,由於水土不服,又兼吃了幾個淡水小龍蝦,結果患上急性胃腸炎,兒子連夜把她送進條件最好的軍區總醫院。次日清晨,吐瀉便已停止,但吳玲和她母親還是趕來探望。
吳玲的母親姓高,在市地稅局擔任行政處長。人尚未露麵,就留給林子平一個“先聲奪人”的印象。心想,這又是一個“鳳姐”。你聽,還在走廊裏,她就高喉嚨大嗓門地嚷著:“我有一個多月沒來了,環境氛圍真是大有改觀。”伴著節奏鮮明的高跟鞋的“噠噠”響聲,又傳過來一句:“忙啊,脫不開身哪,我這是請的特假。”看來是和誰搭話。
微感虛弱的林子平,撐著床鋪坐起,透過近視眼鏡看到,進來的這位,真個是珠光寶氣;身後的女孩倒很灑脫、乖巧,把手中的禮品盒交給趙雨之後,便轉過身來,親切地叫了聲:“林姨,您好!”行過了鞠躬禮,就退到門口,和趙雨小聲地嘀咕什麼。貴婦年齡在五十開外,有些發福,贅肉不少了,卻穿著一條苔蘚綠的連衣裙,頸上掛著白金項鏈,配的是鏤空的金至尊翡翠吊墜,鼻梁上架著一副無框的感光變色鏡,腕戴寶格麗的金表,胳膊上挎著國際上流行的愛馬仕的咖啡色皮包。林子平起身下地,很有禮貌地和對方握手;可是,終究不脫書生的習氣,本來該直說腹瀉或者鬧肚子,卻偏偏拽文:“我這一點‘河魚之疾’,勞煩大駕,真是過意不去。”高處長不懂得這個典故,趕忙糾正:“哪裏是‘河魚’?惹禍的是長江水產。我回去要找他們,怎能這樣不講衛生,把不幹淨的東西送上餐桌?”林子平心中竊笑她胸無點墨,卻架子十足—你看她口氣多大,簡直像個分管食品衛生的女市長。實在是俗不可耐。這樣一來,她也就不願意再搭話了。高處長原本就是走走過場,搭訕了幾句,也就揚長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