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98——1923從揚州到溫州(三)
說揚州(1902)
光緒二十九年(1904年),朱自清全家搬到揚州,因受祖父與父親的優待與厚望,朱自清一路從私塾讀到江蘇省立八中。可以說,揚州可能提供的最優越的教育資源,他都享受到了,當然這也是他自己努力的結果,就這樣朱自清一直在揚州住到1916年。
然而那畢竟是個動蕩的年代,朱家雖財力雄厚,但在揚州終歸沒有足夠強悍的關係網,既沒有革命黨作為後台靠山,又沒與揚州地方官紳結為團體,如此一個老老實實、家境殷實但根基不穩的家庭是非常容易受時局迫害的,自然會成為那些試圖在變局中趁火打劫的利欲醺醺之徒的“革命對象”。
1911年,辛亥革命爆發,揚州鎮守使徐寶山趁機搖身一變成了“革命黨”,並組建起“軍政府”,其用意正是為了借“革”滿清舊吏的“命”,去敲詐、掠奪錢財。此時在徐寶山眼裏,朱家父子的職位均是“肥差”,且在揚州又沒有勢力,拿他們作為“革命對象”,再合適不過了。原本安定殷實的朱家就這樣被“革命”了。之後,朱家陶空了積蓄,還陪上了祖父的性命,家道徹底中落。
在第十期上看到曹聚仁先生的《閑話揚州》,比那本出名的書有味多了。不過那本書將揚州說得太壞,曹先生又未免說得太好;也不是說得太好,他沒有去過那裏,所說的隻是從詩賦中,曆史上得來的印象。這些自然也是揚州的一麵,不過已然過去,現在的揚州卻不能再給我們那種美夢。
自己從七歲到揚州,一住十三年,才出來念書。家裏是客籍,父親又是在外省當差事的時候多,所以與當地賢豪長者並無來往。他們的雅事,如訪勝,吟詩,賭酒,書畫名家,烹調佳味,我那時全沒有份,也全不在行。因此雖住了那麼多年,並不能做揚州通,是很遺憾的。記得的隻是光複的時候,父親正病著,讓一個高等流氓憑了軍政府的名字,敲了一竹杠;還有,在中學的幾年裏,眼見所謂“甩子團”橫行無忌。“甩子”是揚州方言,有時候指那些“怯”的人,有時候指那些滿不在乎的人。“甩子團”不用說是後一類;他們多數是紳宦家子弟,仗著家裏或者“幫”裏的勢力,在各公共場所鬧標勁,如看戲不買票,起哄等等,也有包攬詞訟,調戲婦女的。更可怪的,大鄉紳的仆人可以指揮警察區區長,可以大模大樣招搖過市——這都是民國五六年的事,並非前清君主專製時代。自己當時血氣方剛,看了一肚子氣;可是人微言輕,也隻好讓那口氣憋著罷了。
從前揚州是個大地方,如曹先生那文所說;現在鹽務不行了,簡直就算個沒“落兒”的小城。可是一般人還忘其所以地要氣派,自以為美,幾乎不知天多高地多厚。這真是所謂“夜郎自大”了。揚州人有“揚虛子”的名字;這個“虛子”有兩種意思,一是大驚小怪,二是以少報多,總而言之,不離乎虛張聲勢的毛病。他們還有個“揚盤”的名字,譬如東西買貴了,人家可以笑話你是“揚盤”;又如店家價錢要的太貴,你可以詰問他,“把我當揚盤看麼?”盤是捧出來給別人看的,正好形容耍氣派的揚州人。又有所謂“商派”,譏笑那些仿效鹽商的奢侈生活的人,那更是氣派中之氣派了。但是這裏隻就一般情形說,刻苦誠篤的君子自然也有;我所敬愛的朋友中,便不缺乏揚州人。
提起揚州這地名,許多人想到的是出女人的地方。但是我長到那麼大,從來不曾在街上見過一個出色的女人,也許那時女人還少出街吧?不過從前人所謂“出女人”,實在指姨太太與妓女而言;那個“出”字就和出羊毛,出蘋果的“出”字一樣。《陶庵夢憶》裏有“揚州瘦馬”一節,就記的這類事;但是我毫無所知。不過納妾與狎妓的風氣漸漸衰了,“出女人”那句話怕遲早會失掉意義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