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98——1923從揚州到溫州(一)
我是揚州人(1898)
光緒二十四年(1898年)11月22日,朱自清生於江蘇東海縣,後舉家遷居揚州,自稱“揚州人”,道其家世頗有一段故事。朱家本姓餘,其高祖名餘月笙,在揚州為官時酒醉墜樓而死,月笙夫人也隨之跳樓殉夫,留有一子餘子擎被山陰朱氏收養,從此改姓為朱,並隨山陰朱氏遷往蘇北漣水。
光緒年間,朱子擎娶了灌南縣花園莊喬氏為妻,得陪嫁良田八百畝。朱子擎便從揚州搬到蘇北居住,後得子名為朱則餘,其意為“姓朱其實是姓餘”,他就是朱自清的祖父。朱則餘在江蘇東海縣任承審官(地方法院院長)十二年,積累頗為可觀。因此到1898年朱自清出生時,亦算得上是生在一衣食無憂的小官僚家庭。
有些國語教科書裏選得有我的文章,注解裏或說我是浙江紹興人,或說我是江蘇江都人——就是揚州人。有人疑心江蘇江都人是錯了,特地老遠的寫信托人來問我。我說兩個籍貫都不算錯,但是若打官話,我得算浙江紹興人。浙江紹興是我的祖籍或原籍,我從進小學就填的這個籍貫;直到現在,在學校裏服務快三十年了,還是報的這個籍貫。不過紹興我隻去過兩回,每回隻住了一天;而我家裏除先母外,沒一個人會說紹興話。
我家是從先祖才到江蘇東海做小官。東海就是海州,現在是隴海路的終點。我就生在海州。四歲的時候先父又到邵伯鎮做小官,將我們接到那裏。海州的情形我全不記得了,隻對海州話還有親熱感,因為父親的揚州話裏夾著不少海州口音。在邵伯住了差不多兩年,是住在萬壽宮裏。萬壽宮的院子很大,很靜;門口就是運河。河坎很高,我常向河裏扔瓦片玩兒。邵伯有個鐵牛灣,那兒有一條鐵牛鎮壓著。父親的當差常抱我去看它,騎它,撫摩它。鎮裏的情形我也差不多忘記了。隻記住在鎮裏一家人家的私塾裏讀過書,在那裏認識了一個好朋友叫江家振。我常到他家玩兒,傍晚和他坐在他家荒園裏一根橫倒的枯樹幹上說著話,依依不舍,不想回家。這是我第一個好朋友,可惜他未成年就死了;記得他瘦得很,也許是肺病罷?
六歲那一年父親將全家搬到揚州。後來又迎養先祖父和先祖母。父親曾到江西做過幾年官,我和二弟也曾去過江西一年;但是老家一直在揚州住著。我在揚州讀初等小學,沒畢業;讀高等小學,畢了業;讀中學,也畢了業。我的英文得力於高等小學裏一位黃先生,他已經過世了。還有陳春台先生,他現在是北平著名的數學教師。這兩位先生講解英文真清楚,啟發了我學習的興趣;隻恨我始終沒有將英文學好,愧對這兩位老師。還有一位戴子秋先生,也早過世了,我的國文是跟他老人家學著做通了的,那是辛亥革命之後在他家夜塾裏的時候。中學畢業,我是十八歲,那年就考進了北京大學預科,從此就不常在揚州了。
就在十八歲那年冬天,父親母親給我在揚州完了婚。內人武鍾謙女士是杭州籍,其實也是在揚州長成的。她從不曾去過杭州;後來同我去是第一次。她後來因為肺病死在揚州,我曾為她寫過一篇《給亡婦》。我和她結婚的時候,祖父已死了好幾年了。結婚後一年祖母也死了。他們二老都葬在揚州,我家於是有祖塋在揚州了。後來亡婦也葬在這祖塋裏。母親在抗戰前,兩年過去,父親在勝利前四個月過去,遺憾的是我都不在揚州;他們也葬在那祖塋裏。這中間叫我痛心的是死了第二個女兒!她性情好,愛讀書,做事負責任,待朋友最好。已經成人了,不知什麼病,一天半就完了!她也葬在祖塋裏。我有九個孩子。除第二個女兒外,還有一個男孩不到一歲就死在揚州;其餘亡妻生的四個孩子都曾在揚州老家住過多少年。這個老家直到今年夏初才解散了,但是還留著一位老年的庶母在那裏。
我家跟揚州的關係,大概夠得上古人說的“生於斯,死於斯,歌哭於斯”了。現在亡妻生的四個孩子都已自稱為揚州人了;我比起他們更算是在揚州長成的,天然更該算是揚州人了。但是從前一直馬馬虎虎的騎在牆上,並且自稱浙江人的時候還多些,又為了什麼呢?這一半因為報的是浙江籍,求其一致;一半也還有些別的道理。這些道理第一樁就是籍貫是無所謂的。那時要做一個世界人,連國籍都覺得狹小,不用說省籍和縣籍了。那時在大學裏覺得同鄉會最沒有意思。我同住的和我來往的自然差不多都是揚州人,自己卻因為浙江籍,不去參加江蘇或揚州同鄉會。可是雖然是浙江紹興籍,卻又沒跟一個道地浙江人來往,因此也就沒人拉我去開浙江同鄉會,更不用說紹興同鄉會了。這也許是兩棲或騎牆的好處罷?然而出了學校以後到底常常會到道地紹興人了。我既然不會說紹興話,並且除了花雕和蘭亭外幾乎不知道紹興的別的情形,於是乎往往隻好自己承認是假紹興人。那雖然一半是玩笑,可也有點兒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