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後起之劍
笑,對於幽求而言,是一個極為罕見的表情。所以,當他臉上有了欣慰的笑容時,場中每一個人都甚為驚訝。
幽求之所以會笑,是因為他從範離憎的眼中看到了自信。
金劍門門主扈不可沉聲道:“無論你們兩人之間有何恩怨,幽求今日都必須死!在這笑菊苑中,一百多名中原劍客的亡魂已鬱積了五十餘年,今日是該血債血償之時了!”
扈不可的話立時挑起了眾人同仇敵愾之心,幽求頓成眾矢之的!
幽求道:“老夫早已準備在今日將此事做個了結,諸位要取老夫性命,盡管用劍來取就是!雖說五十五年前老夫殺的人的確太多,但以他們一百餘人尚且不能自保,亦隻能怨他們學藝不精!江湖本就是一個憑借實力說話的地方,當年若是有幾位真正的劍道高手在場,我幽求又豈能活到今日?”
幽求提及這一點,他人一時倒無以反駁,按理洛陽劍會應已雲集了中原劍道高手,最終卻被幽求一劍所滅。無論怎麼說,都不甚光榮。幽求雖然過於嗜殺,但他的為惡,卻可謂是光明正大的為惡。
忽聽得一人道:“在下雖非武林中人,卻亦想鬥膽說幾句。”說話者正是南宗。隻聽他接著道:“以在下之見,當年洛陽劍會必有陰謀。眾所周知,當年逍遙門門主太叔岱宗為最後一位劍魁,其劍法必定十分高明,為何在那次劍會前夕湊巧遭到不幸?同樣湊巧的是,當年洛陽劍會前,曾盛傳縱橫山莊的武帥秦傲將角逐劍魁。當時秦傲秦大俠的武功已極高,世人猜測新一任劍魁應非他莫屬,但最終秦大俠並未出現在當年的洛陽劍會上。可以說,若是有太叔岱宗與秦傲兩位前輩高手在場,幽求絕不可能勝過他們的聯手攻擊!在下覺得,此事多半有些蹊蹺,倒好像有人早已料到幽求會出現在洛陽劍會大肆殺戮,故早早地為他掃清了道路。”
說到這兒,南宗略作停頓,補充道:“這隻是南某人的淺薄之見。”
幽求並未怒形於色,反而問道:“你何以對此事知曉這麼多?”事實上,他對自己當年何以能一口氣殺絕百餘名劍客一直有些困惑,此時聽南宗提起,就想聞其究竟。
南宗肅然道:“五十五年前,閣下大開殺戒,最後隻放過一個不諳武學之人,此人就是我們南家的人。”
南家一直在資助著洛陽劍會,在劍會中出現南家的人自在情理之中。
幽求沉聲道:“你懷疑這一切是我所為?”
南宗搖頭道:“在下不懂武功,卻也知道閣下當時絕對不可能同時完成數件事情。”
幽求長吸了一口氣,道:“不錯,如果勝利是以詭計得來的,那樣的勝利不是榮耀,而是恥辱!”
他的聲音略略提高:“老夫知道諸位欲除我而後快,但我想奉勸諸位還是待到逐出劍魁後再動手不遲,否則洛陽劍會又將有中斷的可能!”
“好狂妄!分明是不將中原劍道群雄放在眼裏!”金劍門門主扈不可冷冷地道。
“我隻是在述說一個事實而已。”幽求道,他之所以不願此刻與眾人交手,那是因為他心中希望範離憎能成為今日的劍魁。
他當然不會親自奪取劍魁,一旦他出手,必會使競爭變為生死搏殺。何況,在他看來,場中還沒有人配做他的對手——範離憎的劍法是他所傳;牧野棲曾經敗於他手中。至於其他劍客,雖比範離憎、牧野棲兩人成名較早,幽求卻不屑一顧。
扈不可還待再說什麼,卻聽得古治道:“也好,幽求,我等就答應你。以俠道評斷,你是一個魔者;以武道評斷,你還算是一個真正的武者。相信你不至於出爾反爾!”
他倏然長身而起,猶如一隻鷹隼,掠空而過,以快不可言的速度飄射至最末一席,大聲道:“幽求,五年前你我曾有一戰,卻未能盡興,今日再聚,且在此飲上幾杯,待到決出劍魁後,你我再戰如何?”
幽求哈哈一笑,道:“你肯出手,今日一戰,總算有些意思!”他的神色從容,與古治隔席而坐。
古治的決定,他人自然不便反對。
闌蝶向身邊的婢女道:“你們去伺侍古老前輩吧。”
“是。”兩名婢女應了一聲,走下長廊,自席間穿過,走至古治這邊。
絕世劍客幽求近在咫尺,她們竟無驚懼不安之色——是因為有古治的存在,還是因為她們不諳武學,不知“幽求”二字意味著什麼?
或是出於別的原因?
範離憎默然無言。
牧野棲亦是沉默不語,但他的神色比範離憎悠閑從容。
是否因為他胸有成竹?
闌蝶櫻口輕啟,道:“羊前輩、姬公主、慕容夫人、扈大俠、習姑娘、範公子、牧野公子,想必七位已留意到這千餘盆菊花吧。”
姬泉道:“難道角逐劍魁,與菊花有什麼關係?”
闌蝶道:“不錯,在這一千一百盆菊花中,有兩盆菊花的根莖其實是曇花,是嫁接而成的。不如就將這兩盆花稱為曇菊。曇花雖美,卻隻能花開一瞬,這兩盆曇菊亦是如此。小女子略通花事,知道兩盆曇菊將在一個時辰內盛開。曇菊與曇花一樣,也是甫開便謝。七位若是有人能在曇花盛開的那一刻,將花以劍采摘,就屬今日的劍魁!”
居右忍不住道:“闌姑娘,恕老夫直言,姑娘又是奏樂又是折花,固然顯得文雅,卻終是有些不妥。難道以這種方式,就可以看出誰的劍法更為高明?”
闌蝶微微一笑,道:“曆次劍會中,均分幾個階段,未到最後階段,多是盡量避免作生死搏殺,隻是方式各不相同。小女子以琴音劍意相試,雖不能說全無偏頗,但總是有些用處的。當然,也許還有高人不喜此法,卻又身懷絕世身手,那麼他自可挑戰上屆劍魁。隻要能在五十招不敗,亦可參與最後角逐!”
頓了頓,繼續道:“至於‘以劍折花’決定劍魁,看似近乎兒戲,其實曇菊僅有兩束,又是稍開便謝,要得一束曇菊,著實不易。”
居右道:“姑娘所言,亦不無道理。隻是,洛陽劍會已中斷數十年,又何來上屆劍魁?”
闌蝶環視眾人,道:“小女子有個建議,既然太叔大俠已經作古,那麼就由他的後人代其先人之責,不知諸位意下如何?”
聽得此言,眾人先是一愕,很快紛紛讚同。
事實上,與其說他們讚同闌蝶的建議,倒不如說這是因為眾人急於想知道太叔岱宗是否真有後人在世。
闌蝶最後征求了古治的意見,古治微微頷首。
闌蝶這才道:“阿楚,你可將‘縱橫劍’交與古老前輩了。”
眾人皆是一怔,不明其意。
卻見自暗雪樓閃出一名少女,年約十四五歲,竟是身著女子極少穿的黑色衣衫。
黑色衣衫把她的肌膚襯得更顯雪白。
目睹此少女,眾人心頭皆是一震。
極美——極冷!
眼前的少女就是由這兩種極富衝擊力的印象融合而成,讓人縱是驚鴻一瞥,也必今生難忘。
她的冷,與闌蝶的優雅、恬淡正好形成了極其鮮明的反差。
同樣讓人心神大震的還有她捧著的那柄劍。
劍未出鞘,但憑劍鞘,眾人就可一眼認出她手中的劍正是“縱橫劍”!
惟有“縱橫劍”的劍鞘才是方形的——劍鞘的方正亦在暗喻著劍會的公正。
“縱橫劍”在銷聲匿跡十餘年後終於又重現世人麵前。
而自五十五年前那場變故後,世人本以為逍遙門已永遠消失,沒想到事實卻並非如此。
難道,這位冷如千年玄冰的少女是逍遙門的後人?
一直從容平靜的牧野棲在乍見黑衣少女的那一刹那,神色突然劇變。
因為他赫然發現了黑衣少女竟是鄂賞花的弟子斷楚!而鄂賞花則殺了他的祖母楚清!
“斷楚此時已經出現,那鄂賞花會不會就在左近?”牧野棲心中轉念著。
斷楚手捧“縱橫劍”,目不旁視,徑直來到古治席前,奉上“縱橫劍”,道:“請古老前輩過目。”
古治接過劍,無須拔出,就已感覺到此劍的不凡之氣,他頷首道:“正是‘縱橫劍’!”
斷楚這才向眾人道:“家祖已仙逝多年,今日我太叔斷楚願代祖父向諸位討教!”她的聲音極為獨特,很清脆,卻無法讓人感到一絲溫暖氣息,隻覺猶如玄冰破碎之聲。
居右哈哈一笑,大聲道:“斷楚姑娘,我若勝了你,是否就可與其他七人一道角逐劍魁?”
太叔斷楚沒有開口,闌蝶卻道:“正是如此。”
居右卻搖了搖頭,道:“縱然老夫取勝斷楚姑娘,但終勝不了羊老兄;若是萬一敗與斷楚姑娘,老夫一世英名將付諸東流矣,不試也罷。”
眾人哈哈大笑,古治雖沉吟不語,心中卻暗道:“這位七星樓樓主倒識得大局,他這一番話看似插科打諢,隨意調侃,其實卻是在提醒他人,不可自視過高。若是自忖武功不及羊孽、牧野棲他們,就無須冒著敗給一個不知名的後輩的風險一試了。”
果然,聽得居右一番話後,本是躍躍欲試者思量之餘,又穩下性情。如此一來,自可避免洛陽劍會陷入一場混戰之中。
太極劍派掌門人羅琵琶卻已長身而起,道:“羅某久慕羊老先生等人高明劍法,倒想能有機會與諸位切磋一番,奈何羅某不諳五音,隻好另辟途徑了。”
言下之意,自是要與太叔斷楚一較高下。不過,論輩分他比太叔斷楚高上不少,此舉多少有失體麵,卻又不願失去奪取劍魁的機會,隻好以“不諳五音”掩飾搪塞了。
太叔斷楚神情淡然地道:“羅大俠請!”
一聲“羅大俠”讓羅琵琶老臉一紅,當下故作未覺,自席間緩步走至場中空地上,向太叔斷楚道:“羅某久聞逍遙門的逍遙風雲劍法,願一瞻真麵目!”
與一個十幾歲的女流之輩過招終究不甚風光,羅琵琶就有意將話題引至逍遙門的逍遙風雲劍法上,讓人感覺到這是太極劍法與逍遙風雲劍法之爭,而非一派掌門與一少女之戰。
忽聞幽求冷冷一笑。
羅琵琶本是微紅的臉色此刻立時又變得鐵青,他沉聲道:“姑娘請出招吧!”
“羅大俠,得罪了!”太叔斷楚冷冷地道,倏然翻腕,一抹幽冷光芒如幽靈般自她腰間閃出,“嗤嗤嗤”三聲輕響,她的劍已虛刺三記,所取方位,皆不可危及羅琵琶。
太叔斷楚此舉是以晚輩自居,但她三招皆未攻擊羅琵琶,顯然有絕對的自信。
羅琵琶幹笑一聲,緩緩拔劍在手。
太叔斷楚目光一沉,手中之劍倏然劃空而出,如同一抹咒念,直取羅琵琶胸前要害,所取角度刁鑽狠辣至極,劍挾懾人殺氣,閃電般迫進。
眾人不由心萌寒意,仿若太叔斷楚那一劍並非刺向羅琵琶,而是刺向場中每一個人。
幽求本是漫不經心,目睹這一劍,臉上頓時出現專注之色。
羅琵琶略一側身,借擰身之際,太極劍法已揮灑而出,身形未移,劍身已劃出一個很大的弧度,將對方的辛辣招式悉數封擋——正是太極劍法以防守見長的一招“如封似閉”。
金鐵交鳴之聲不絕於耳,羅琵琶沉肘之間,劍已順勢滑出,借著反震之力斜斜倒撩,速度奇快,卻沒有絲毫倉促草率的感覺。羅琵琶在太極劍法上浸淫五十年,盡得太極劍法之精髓,出手之間,就將太極劍法的“虛、圓、柔、非、攻”五字真言發揮得淋漓盡致,腳下配以獨門步法,人劍合一,化作一道柔和卻又極富韌性的劍風,將太叔斷楚籠罩其間。他的劍幾乎一觸即走,靈動至極,難以想象以他微胖的身軀,竟有這般快捷靈巧的身手。
兩團劍芒縱橫迸射,刹那間雙方已攻守十招。
居右皺眉低聲道:“斷楚姑娘所用的劍法快絕冷酷,絕不可能是逍遙風雲劍法。”
慕容楠微微頷首,道:“逍遙風雲劍法正如其名,極為飄逸。不過逍遙門遭遇大劫時,斷楚姑娘多半還是一稚童,未練過本門的劍法也在情理之中。”
正說話間,倏聞太叔斷楚道:“承讓了。”身形倒掠,“鏘”地一聲,劍已歸鞘。
眾皆一怔,齊齊向羅琵琶望去,卻見羅琵琶身上毫無受傷跡象,不由大惑不解。
羅琵琶臉上青一陣白一陣,強自道:“老夫甘拜下風!”言罷向眾人草草揖手,竟自離去。顯然他自感身為一派掌門,卻敗於一位年僅十幾歲的少女之手,覺得大丟臉麵,再也無顏留在此地。
當他轉身離去之時,眾人目睹其背影,赫然發現他的衣衫後背處竟多出了一個花形破洞。
此洞無疑是太叔斷楚在間不容發的瞬間,以快不可言的劍法在羅琵琶身上留下的。洞並不大,正因為不大,方更不易做到,要想在羅琵琶這樣的高手衣衫上刺上一劍,已是不易,更勿論用劍在柔軟的布衫上劃出一個完整的圖案了!眾人皆知若非太叔斷楚劍下留情,羅琵琶早已喪命,無不愕然失色。
惟有牧野棲對此並不感到意外,他對自己的劍法一向極為自信。但上次與太叔斷楚交手時,對方絲毫未露敗象,以她的劍法勝過羅琵琶自在情理之中,隻是這個結果比牧野棲猜測的來得更快而已。
之所以會有如此結果,除了因為太叔斷楚的劍法神奇不凡之外,亦與羅琵琶劍法不濟有關。牧野棲心道:“連姬泉這樣的人物都能勉強窺出琴音劍意中的破綻,羅琵琶身為一派掌門人竟有些力不從心,無怪乎太極劍門數十年來在江湖中的地位日漸淪落。”
古治見羅琵琶中途退出洛陽劍會,亦不加勸阻,想必對羅琵琶先不顧身分向太叔斷楚出手,最終又落得慘敗很是不屑。
闌蝶打破沉默,道:“由此刻開始進行最後角逐,不知是否有人持有異議?”
金劍門門主扈不可振聲道:“以扈某之見,還有一人應在此列。”
闌蝶道:“扈大俠請說。”
扈不可道:“此人就是斷楚姑娘!她隻是劍魁後人,並非上屆劍魁。按照劍會規矩,她完全可以參與其中,而且以她的劍法,誰也不能否認她有這種資格。”
太叔斷楚鄭重地道:“多謝扈大俠抬愛,太叔斷楚自知分量,尚不敢有所奢望!”
她的目光無意間與牧野棲的目光相撞,隨後迅速移開。
牧野棲亦沒有任何舉措。
這時,天色漸漸變暗,笑菊苑有燈光不斷亮起。天色愈暗,周遭的燈籠火把燃起越多,時間掌握得恰到好處,不經意間很難留意到已由白晝進入了黑夜。
列於笑菊苑前的二十名少年劍手悄然退開,闌蝶的目光掃過範離憎等七人,道:“諸位不妨到前席來,可與曇菊挨得更近。”
習柔水笑道:“此言倒是不假,所謂近水樓台先得月。”笑聲中她的嬌軀已如風中敗柳般飄然而起,淩空鬥然折身,衣袂飄飄,如同一片杏黃色的浮雲,輕盈落於千餘盆菊花西側的長席旁。身形過處,香風陣陣,醉人心脾,不愧為以明豔著稱的閑雲劍姬。
她的身法固然讓人耳目一新,但更讓眾人佩服的是她的不拘一格。闌蝶說出讓七人列於前席時,攝魂劍羊孽等人尚自恃身分,有些猶豫,習柔水卻毫不猶豫,其豪爽氣概不讓須眉。
居右心道:“七人奪取兩束曇菊,僧多粥少,難免有一番拚殺。高手過招,勝利僅在毫厘之分,闌姑娘讓他們坐於前席,隻怕他們個個極為願意,卻又要故作超脫,反倒不如這位閑雲劍姬直率。”
他自知以自己的劍法武功與劍魁絕對無緣,反倒落得心安,冷眼旁觀他人,暗自評頭論足,倒也痛快。
有習柔水開此先河,另外六人也移身至前席,範離憎仍在習柔水身邊落座,羊孽亦在這邊坐下了。而姬泉、李青、扈不可、牧野棲則在對麵落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