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雖未明說,沙湧江也知癡愚禪師言下之意是說崆峒劍法雖然不凡,卻終是劍招有限,若久戰下去,一旦牧野棲熟悉了左尋龍的劍法,自是大為不妙。
沙湧江暗歎一聲,忽然想起一事,忍不住低聲道:“崆峒劍法中有一招‘吟風弄月’,武林中人一向隻聞其名,未謀其麵,據說這一招,才是崆峒劍法中最強的一式,不知左掌門會不會以此招擊敗對手?”
癡愚禪師未曾回答,隻是低誦一聲“阿彌陀佛”。
原來,數百年前創下崆峒派的李七星本是一普通劍派弟子,後與其師妹元羅衣相戀,卻遭師門百般阻撓,李七星一氣之下,攜元羅衣逃出師門,隱入崆峒山,李七星劍慧極高,隻是在平凡劍門中習劍,反倒使其劍慧蒙濁,如今衝出樊籠,以天地為媒,與元羅衣結為秦晉之好,非但生活愉悅,其劍心亦重得新生。夫妻二人在崆峒山隱居數十年,摒棄師門劍法,自創了一套劍法。當時李七星為了悟劍,每日獨坐崆峒山巔,直到月華初升,其妻元羅衣為他送來飯菜為止。李七星劍法初成時,崆峒劍法共有三十六招,但李七星並未止步不前,又對三十六招加以揣摩,每日元羅衣上山見他時,都正好是他練至三十六招中的最後一式“吟風弄月”之時,元羅衣見夫君苦悟劍法,不免萬分憐惜。她歌喉精絕,當初李七星便是因其歌聲而對她萌生愛慕之心。於是在李七星參悟最後一式“吟風弄月”時,她便在一旁為其輕輕吟唱,以消除他一日疲勞。
李、元二人傾心相戀,心意相通,故元羅衣的歌聲非但不會驚擾李七星,反而使他心曠神怡,才思如泉湧,最終,他所創下的三十六式劍法中,最後一式“吟風弄月”竟遠逾其餘三十五招劍法!
此事與崆峒派之史息息相關,故武林中人知之甚多,隻是因為這一招“吟風弄月”有別樣意義,李七星與元羅衣憐惜此劍法中所蘊含的情意,不願輕易讓它沾上血腥殺戾之氣,故曾立下祖訓,非到萬分危難之時,絕不可輕易使出這一招“吟風弄月”,何況此劍式遠比其他三十五招玄奧,資質略略平凡一些的弟子,根本無法練成此招,於是武林中人一向是“隻聞”其名,難謀“其麵”。
倏聞牧野棲一聲長笑,飄然進襲,劍如輕風,拂麵而至,雙方長劍甫一接觸,一聲錚鳴,牧野棲的劍已如水銀瀉地般傾灑而出,寒芒閃織如網,重重氣浪,如潮水般一瀉千裏。
刹那之間,左尋龍已是置身於無窮無盡的殺機之中。
這是牧野棲第一次采取攻勢。
卻足以讓場上每一個人觸目驚心。
左尋龍更是心中一凜,他一生經曆無數搏殺,卻從未如今日這般有呼吸困頓的壓抑感,世間最快的劍法,招與招之間仍有更替的過程,而牧野棲的劍法竟超越了這一模式,他的劍便如同一條奔瀉不息的江河,誰也分不清它是由此時起,到何時止……
左尋龍已將崆峒劍法發揮得淋漓盡致。
但牧野棲似乎早已洞悉了他的劍式,左尋龍的劍所經過的每一條線路,每一個角度、方位,都被牧野棲的劍搶得先機,使得其劍大受牽製!
封擋三十餘招之後,左尋龍已是冷汗涔涔,步法虛浮。
一聲長嘯,牧野棲的劍貼身翻飛,劍芒劃出一道驚心動魄的光弧,寒芒過處,帶起了一抹血光。
左尋龍赫然已中了一招,背部拉開一道長長的血槽,鮮血迅速溢出,刹那間已將他的後背染紅大半。
身為十大名門的掌門人,卻被一個在江湖中默默無聞的後輩所傷,左尋龍心頭之恨讓他漠視了身上所受的創傷。
卻見牧野棲如風中柳絮般倒掠出三丈開外,落定之後,向左尋龍遙遙一揖:“左大俠,承讓了!”
左尋龍臉色變得極為難看,他聲音嘶啞地道:“左某的確敗了,但你休想就這樣輕易脫身而去,今日我與你不死不休!”
牧野棲並不想取左尋龍性命,一旦他再殺左尋龍,那麼整個正盟將視他為敵,即使癡愚禪師言出必行今日放過他,日後他也難逃一劫。
牧野棲的目光向癡愚禪師望去,苦笑一聲,道:“禪師……”欲言又止。
癡愚禪師亦覺左尋龍的舉止與一派掌門人的身分格格不入,當下合十道:“左掌門三思。”
左尋龍何嚐沒有想到此舉有失身分?但若是讓武林同道知道他敗於一無名少年之手,豈不是更為大丟顏麵?權衡之下,左尋龍決定與牧野棲再戰,隻要能擊殺對方,想必癡愚禪師等人為了顧全正盟大局,多半不會將此事宣傳出去,以免引得左尋龍與崆峒派與正盟其他門派不和,甚至退出正盟。
他之所以下此決心,還有一個重要原因,他尚有必殺一招“吟風弄月”沒有使出,牧野棲與他纏戰二百餘招,方略勝一籌,可見對方的武功不會高出自己太多,麵對崆峒派的鎮派劍式,絕無幸免之理。
心意一定,左尋龍不顧癡愚禪師的勸阻,向牧野棲道:“左某尚有一招‘吟風弄月’未曾施展出來,若你能勝了此招,那左某必定敗而無怨,死而無憾!”
牧野棲嘴角微微內翹,展露出一個隱有淡淡譏諷之意的笑容。
左尋龍老臉一紅,殺機卻由此大熾,他目光一沉,冷叱一聲,身形倏然暴閃,有如鬼魅過空,手中之劍化作一道長虹,先衝天而起,忽然速度激增,猶如脫弦之箭,若遊龍破浪般起伏急竄,電射而出。
一劍之下,其聲勢已隱然籠罩了牧野棲全身,無形劍氣如刀如削縱橫於天地之間,“吟風弄月”果然非同凡響。
幾乎與此同時,牧野棲已一劍倏出。
沒有任何言語可以形容牧野棲那一劍的威力與速度,看似毫無技巧的一劍,偏偏已盡顯天地微妙的變化。
兩劍相擊!
勁浪四溢,狂風暴卷,兩大絕世劍招全力搏殺,頓時產生了無與倫比的破壞力,無形劍氣所波及的範圍之內,青石地麵上火星迸射,立時出現一道道縱橫交錯的印痕,呈放射狀由中心向四周散射開去。
癡愚禪師目睹此景,亦不由為之一震,其他幾人更是聳然動容。
看來,崆峒派能列於十大名門之列,是不無道理的。
一拚之後,左尋龍與牧野棲倏地化為極靜,無形劍氣消失得無影無蹤,兩人的動作如出一轍,仿佛他們之間有驚人的默契。
牧野棲的衣衫破如風中亂蝶,千瘡百孔,肩上更添一道傷口。
但他的臉上卻有了自信而釋然的笑容。
因為,他勝了。
這本就在他的意料之中,在他開始激怒左尋龍之前,就已預知了會有這樣一個結果出現,他不會選擇沙湧江等人,因為沙湧江的武功應在左尋龍之下,他們未必會冒險與自己一戰,他更不會選擇癡愚禪師,其原因不僅僅是因為癡愚禪師武功已臻出神入化之境,更因為癡愚禪師心具禪心,不會輕易被他激怒。
左尋龍手捂腹部,他的臉色煞白如紙。
鮮血從他的指間不斷湧出,讓人不忍多看。
“吟風弄月”一式本是清朗祥和之招式,而左尋龍卻以含怒之心使出,自是無法將它發揮至極限,落敗之局勢必難免。
牧野棲道:“今日之事,在下日後會向諸位有個交代!”言罷,緩緩轉身,向前走去,他相信隻要癡愚禪師在場,此時就不會有人攔阻他。
果不出他所料,沙湧江以目光向癡愚禪師詢問時,癡愚禪師神色凝重地搖了搖頭。
左尋龍身子一個踉蹌,嘶聲道:“盟主,難道……難道思過寨兩大弟子就……白白斷送性命不成?池四俠被殺……是我等親眼所見……若是思過寨知曉此事,他們會如何想?他們豈能……豈能不寒……不寒心?”
癡愚禪師壽眉一顫。
左尋龍最後一句話對他震動極大,若是思過寨中人知道他們親眼目睹池上樓、戈無害被殺,卻任憑凶手從容離去,思過寨眾人豈能不心生怨言?今日若放走了牧野棲,日後要想尋他,隻怕絕不容易。
癡愚禪師一時舉棋不定了。
正盟中人以癡愚禪師為盟主,本就是鈍愚之舉。正盟是為對付風宮而創,與風宮決戰,憑的絕不僅僅是武功,還有計謀,而癡愚禪師乃得道高僧,又怎會以計謀算計他人?
沙湧江等幾大高手本不欲讓牧野棲如此從容離去,見癡愚禪師舉棋不定,當下喝道:“年輕人,請留步!”
牧野棲此時已走前了五六丈,聽得此言,他哈哈一笑,竟真的站定了,而且是背向眾人而立,未曾轉身。
他的朗聲大笑竟讓沙湧江頓時有了尷尬之色,他們當然明白牧野棲為何而笑。
癡愚禪師聽得牧野棲大笑之後,如遭棒喝,身子一震,忙道:“若老衲再出爾反爾,豈不讓天下人所不齒?小施主,你請自便吧。”
牧野棲的手心已有冷汗滲出,這時他方暗籲了一口氣,再不回頭,徑直向遠方走去,他相信自己的一聲大笑,足以讓癡愚禪師堅定心意,不再攔截他。
他走得十分鎮定,從未回頭。
如果他能回頭看看,那麼也許他會發現在他離開那條青石路麵不久,四周便出現了十三名江湖人物向癡愚禪師所在的地方迅速靠近。
如果他看到這一幕,也許會有所警惕,甚至他會重新折回探個究竟——那樣,他的人生曆程也許將沿著另一個方向發展。
可惜,他沒有看到這一幕。
他的心中被戈無害、池上樓不可思議的死亡所充斥占據,已無暇再去留意更多的東西。
左尋龍傷得很重,癡愚禪師等人攙扶著他就近走進了路旁的一座廢院,雖為他封住了傷口周圍的幾處穴道,卻仍有少許鮮血溢出。
當那十三名江湖人物如幽靈般靠近宅院時,癡愚禪師等人正在廢院裏麵為左尋龍包紮傷口。
沙湧江取出自備的金創藥,正要敷在左尋龍傷口上時,忽聽得癡愚禪師沉聲道:“何方高人?何不現身指教?”
沙湧江心中一震,右手一顫,觸及左尋龍的傷口,左尋龍不由倒吸了一口冷氣。
癡愚禪師話音甫落,便聽得四周有衣袂掠空之聲響起,人影閃掣,頃刻之間,院子裏麵已多出了十二人,人人皆是身著白衣,沙湧江赫然發現這十二人的輕身功夫無一不是極為精絕。
癡愚禪師目光一沉,緩緩起身,略顯驚愕地道:“風宮果然神通廣大,這麼快就察覺了我們行蹤!”
“為了確保少宮主的安全,我們又怎敢有一絲一毫的怠慢?”聲音是自院外傳來,癡愚禪師及其他幾位正盟高手的目光齊齊射向院外,隻見一個清俊儒雅的年輕人正背負雙手緩緩踱入廢院中,他的目光掃過眾人,最後落在左尋龍身上,繼續道:“所幸少宮主武功非凡,能輕易挫敗崆峒派掌門老兒,否則少宮主若有什麼閃失,我可是吃罪不起!如此說來,我應該向左大掌門言謝才是,多謝左大掌門學藝不精,哈哈哈……”
他笑得肆無忌憚,在左尋龍聽來,卻不啻於重錘悶擊心間,左尋龍隻道出一個字:“你……”下邊的話尚未出口,已狂噴一口熱血。
沙湧江大驚,急忙道:“左掌門休要中他圈套!”
左尋龍手捂傷口,口角溢血,神情充滿了痛苦與仇恨,卻是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癡愚禪師聽得蹊蹺,當即追問道:“施主所說的少宮主是何人?莫非……”
“哈哈,你法號為癡愚,真是再貼切不過了,如此顯而易見的事,還需問嗎?除了風宮少宮主之外,當今武林又有哪一個年輕人能夠在正盟幾大頂尖高手的圍攻之下從容離去?”那年輕人的狂傲之氣可謂已至登峰造極之境,竟直呼受天下武林敬仰的癡愚禪師的法號,而且出言無禮魯莽,饒是癡愚禪師心胸寬厚,也不由微生嗔念,他沉聲道:“阿彌陀佛,老衲等人並未圍攻他。”頓了一頓,又道:“若是知道他是風宮少主,老衲倒真的不敢擅作主張,放他離去,風宮逆賊,我佛猶怨,天下共討,老衲一念之差,竟未問清他的身分來曆。”
那年輕人哼了一聲,道:“少宮主萬金之體,豈容凡夫俗子隨便攔阻盤問?今日爾等對少宮主不敬,罪不容誅,你們就認命吧!”
說到這兒,他右手微微一揚,四周的十二名白衣人便如十二道白色的颶風,向中間包抄而至,身手快捷無匹,顯而可見他們皆是一等一的高手。
那年輕人卻依然負手而立,臉帶微微笑意,似乎他對一切都已成竹在胸。
群山如亂雲。
天,於是顯得小了。
翻山越澗,七拐八彎,山路時隱時現,兩側皆是古鬆,鬆幹皺裂,一片片老皮,如鱗如瓦。
直到鳥兒歸巢,西天赤雲崢嶸,範離憎三人方接近那座最高的山峰。
亦求寺就在那座山峰之巔。
接近亦求峰峰頂,山路反倒寬敞了些,也不再如先前那般陡峭若刀削。
三人屢遭變故,卻又次次化險為夷,心中自是疑竇重重,一時反倒無言,隻是各自想著心思。
忽然,天師和尚開口道:“會不會是妙門大師他……”
他的話隻說了一半,便已打住,範離憎與廣風行卻明白他的意思,廣風行當即搖頭道:“救我們的人絕不可能與妙門大師有什麼關係,且不說妙門大師一向不問世事,一時間又怎會有那麼多江湖中人為他出力?何況若是救我們的是妙門大師,他又何必避開我們?”
天師和尚搔了搔頭,歎道:“其實我自己也知這絕不可能,隻是胡亂猜測而已。說出來,比悶頭苦思舒坦多了。”廣風行不覺莞爾。
踏著粗石壘著的彎曲小徑,穿過一大片楓林,終於望見一座寺廟,雖古舊,卻完好。
山門虛掩,上懸一匾額,為“亦求寺”。但見四周花木稀疏,小竹聳立,每根小竹都有兒臂粗,葉上,紫痕斑駁。
山門一側有一斷碑,碑上刻有篆文,範離憎上前細看,隻見碑文寫道:“泥洹不化,以化盡為宅;三界流動,以罪苦為場。化盡則因緣承息,流動則受苦無窮……”範離憎識字不多,要辨出那些篆文已不容易,一時半刻更難揣摩碑文玄奧。
天師和尚正待上前叩門,門卻“吱吖”一聲開了,一個年約十二三歲的小僧推門而出,見了三人也不驚訝,先與天師和尚以佛禮相見,再向範離憎、廣風行施禮。
範離憎還禮道:“小師父,我等有事相求於妙門大師,煩請小師父通報一聲。”
那小和尚頷首道:“進來吧,師祖已等候諸位多時了。”
範離憎、天師和尚、廣風行都不由得愕然相視,不知妙門大師如何能未卜先知。
走進院中,便見殿前廊簷下有一老僧,形如槁木,卻兩眼有神,眉宇間仿佛藏著無盡智慧,能洞悉世間一切。
天師和尚一見此老僧,立即趨步上前,拜倒在地,恭聲道:“晚輩天師見過大師!”
那老僧自是妙門大師無疑,三十多年前妙門大師與他三位師弟為天師和尚驅去心毒,三十載光陰流逝,他容貌如昔,天師和尚一眼就認出來了。
妙門大師臉帶慈藹笑意,微微點頭,將天師和尚扶起,端詳他片刻,方輕輕一歎,道:“總算不枉老衲與令師的一番苦心,觀你眉目間,隱含浩然正氣,雖非我佛無欲無爭之境,卻已使心中邪魔辟易。老衲本知你並無佛緣,當年讓你剃度出家,並定下‘佛珠之約’,隻是為了化盡你心中殘存戾氣,今日看來,這‘佛珠之約’可謂功德圓滿了。”
天師和尚有些意外地道:“原來,佛珠之約,是大師定下的?”
妙門大師微微頷首,道:“老衲知你極為敬重令師,為了重歸師門,你定願斂怒收怨,從而化去心中戾氣,於是老衲便與令師暗中商議,與你訂下佛珠之約。”
天師和尚看了看胸前幾串佛珠,不由憨厚一笑。
範離憎、廣風行這才上前向妙門大師施禮問安,妙門大師合十還禮,目光掃過範離憎時,臉色微有詫異之色,卻一閃即逝。
用過素齋,天師和尚將來意說明,妙門大師沉默了良久,方道:“果然是血厄出世了,前些日子老衲心緒不寧,接連幾日看到熒惑之星出現芒角,便已猜到也許是血厄問世了,今日果然印證!”
頓了一頓,他繼續道:“老衲的確曾遇見一位鑄兵神匠,當世鑄兵高手中,應無人能出其右。老衲與此人有一段因緣,此事除老衲摯友悟空外,再無他人知曉。”
天師和尚道:“我師父說世間若有一人能以‘天隕玄冰石’鑄成劍鞘,就必是此人無疑。”
妙門大師手撚佛珠,道:“他說得不錯,隻是此人隱於世外,絕不輕易見人,老衲若非對他有救命之恩,想必也是無法見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