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做這篇文章,是拿著鄉下老頭兒靠在“柴積”上,曬“日黃”,說閑空的態度,來點化我、超度我
,解釋我自己的一霎那的。我固然不配講什麼哲理,我老實也很謬妄地看不起那配式子,搬字眼,弄得自己也頭昏腦脹的哲學。他的結局,隻把那麻醉性的囈語,你騙我,我騙你,又加上好名詞,叫他是超理智的玄談;你敬我,我敬你,叫做什麼佛學,什麼老學,什麼孔學、道學,什麼希臘派,什麼經院派,什麼經驗派、理性派、批判派等等,串多少把戲,掉多少槍花。他的起初,想也不過求個滿意的信仰,跟著,變成了“學”。一變成了學,便必定容易忘了本旨,隻在斷爛朝報中,將自己的式子同別人的式子鬥寶,將自己的字眼同別人的字眼炫博。學固然是學了,學者固然是學者了,問他為什麼串那許多把戲,掉那許多槍花?也就不如靠在“柴積”上的“日黃”中,無責任地閑空白嚼了出來,倒幹脆一點了。所以有人對我說德國人譏誚哲學家,常說“哲學是把做成係統(所謂式子)的話,去妄用他的名詞(所謂字眼)的。”這固然是言之太過,然形容哲學家鬧得人太凶,不能叫人簡單了解,存心擺他學者的臭架子,也是有幾分實情的。
但是從又一方麵講來,我對於學者,頗能懂得應該要加個相當敬禮。其詞若有憾焉,其實乃深喜之。我知道“雖善無征,無征不信,雖善不尊,不尊不信”。學者要維持一點門麵,不能魯莽滅裂,在“柴積”上“日黃”中,把無責任的瞎嚼蛆亂噴出來,求一時的痛快,遺無窮的笑柄。學者非但不肯幹,也不應幹。故隻好說了半句,留了半句,耐耐性性地經過幾百年幾千年,經過幾十個學者幾百個學者,才一點一點的愈加分明出來。於是有的東西,在從前,聖人都也糊塗的,到如今,“柴積”上,“日黃”中的老頭兒也知覺了,還有連現在的聖人也懂不來的,自然現在“柴積”上,“日黃”中的老頭兒更夢也不曾做著,又隻好讓學者擺起臭架子,烏煙瘴氣地去整理,整理了再千百年,再叫往後“柴積”上,“日黃”中的老頭兒看作平常。這種逃不過的麻煩,我也是懂的。然因為如此,我這篇文章也就有“予不得已”的氣概,把“誼不容辭”的責任心,強迫著寫了出來了。
第一理由是簡單的。就是為那無責任的痛快瞎嚼蛆,不免遺著無窮笑柄的閑談天。隻有“柴積”上,“日黃”中的老頭兒,他懂不得難為情,可一說徑出的。
第二理由是繁複的。積了無窮學者,一個明白過一個,才在綿延的曆程中有個比較的明白,這也就是我肯崇拜學者的惟一緣故。故學者的後勝於前,並不是後人聰明才力,一定過於前人。隻是許多前人代他積了智識,他容易暴富,所以好像如梁卓如、梁潄溟兩位先生在任何一方麵,都超過我們的孔二先生,並且也是孔二先生在天之靈(聊爾雲雲)願意“他倆”勝過“他老”的呀!因為世上沒有一個父親,不盼望兒子“跨灶”,沒有一個師傅,不願意徒弟“青出於藍而勝於藍”。若偏是孔二先生妒忌有勝過他的兩個梁家小後生,那中國隻好一代不如一代。這無異說中國人將由癡愚而禽獸,禽獸而蛆蟲,隻剩他巍巍然高坐大成殿上,他老也有什麼顯煥呢?他從一貫而大同,好像他的教育,立能化腐臭為神奇。然教了二千幾百年,隻是愈教愈劣。便是兩位梁先生數年前自稱一個觔鬥,已跳出十萬八千裏者,現在承認還是在他手掌之中,這又無異承認這位“走方郎中”隻是說嘴賣假藥,並無起死回生的本領。所以對他愈加佩服,無異把他的教育招牌投入毛廁,撕破他的假麵。兩位梁先生自己個人的謙光,自是美德。最好笑的,眾口一詞,物質文明掀起了此番大戰。此番大戰乃是空前的大戰(好笑!),又是最後的大戰(更好笑!)。所以有個甚滑稽的羅素,信口胡扯,一麵發發自己的牢騷,一麵拍拍我們的馬屁,口氣之中,似乎要決意舍了他歐洲的物質文明,來尋我們“中國的精神文明”。(羅素是滑稽已極的滑稽,他胸中是雪亮的。然歐洲像他那樣口氣的傻子,真也不隻一人,無非隻是臭肉麻的牢騷!)於是吹入我們素有誇大狂,喜歡擺空架子,而又久失體麵的朋友們的耳朵裏來了。這種恭維,無異雪中送炭。自然不知不覺感動入骨,相信入骨,也把自己催眠起來。縱使兩位梁先生的文化學院曲阜大學,在理都是可有,而且應有,但似乎太早了一點。恰恰好像幫助萬惡的舊習慣,戰勝新生命,替孔二先生的大吃牛肉,加寫了一張保單,卻恰恰把他老人家子孫的飯碗,無意中可以一齊敲破。因此我這篇文章的直觀信仰,也或者間接地對於最近中國思潮獻著一點號泣而諫的愚誠。
新信仰
大家都說“凡人不會無信仰”,這是對的。有人說“人人有個信仰,便是人人有個宗教,信仰便是宗教”,這是不對。這是名詞上向來太籠統的謬誤。古代把一切哲學、倫理學、教育學、美學等皆混合於宗教,現在他們一一脫離了宗教,自己獨立起來,宗教亦沒有話說。宗教的範圍,就自然地縮小。但現在還不曾立一個信仰學,把宗教附屬在他底下。畢竟仍讓宗教一名詞,代表了一切信仰,反把種種非宗教的信仰,隸屬在宗教學,惹得多數學問家而非宗教家,常說宗教可以不信,宗教學殊有研究之價值。其實彼所謂宗教學,即指信仰學的全部。故宗教一名詞,最好嚴格地限製了以神為對象,這又是宗教家求仁得仁,最所讚同。本來若將許多無神的信仰羼入宗教學,雖是學問家所許,必非宗教家所樂。所以真要清楚,頂好是立一信仰學的名詞,把宗教學管領了起來。其式如下:
信仰學宗教的信仰(宗教學)甲乙
……
非宗教的信仰甲乙
……
如此,信仰學是學問家所當研究。彼所管領的宗教學,宗教家固在必應研究之列,即非宗教家,為其有人類進化史上相當價值,亦極可研究。
閑話少說,我所謂“新信仰的宇宙觀及人生觀”,不過說這個宇宙觀及人生觀,並非哲學家的宇宙
觀、人生觀,乃是“柴積”上、“日黃”中、鄉下老頭兒信仰中的宇宙觀、人生觀。這個信仰是一個新信仰,非同虔誠拜城隍、土地宗教式的舊信仰。然未下這個解釋時,我又怕把這新信仰三字標了出來,避開信仰學哲學範圍,終竟被講信仰學的先生們拉進宗教區域,那未免驢頭不對馬嘴了。故表明幾句。
宇宙觀
……
言歸正傳。有人問:你所謂“一個”是活物,乃正經講話呢,還是滑稽一下,開開玩笑?我三薰三沐地再拜而答,說我是正經講話。他說:我想你是也想“大搖大擺”,不惜“無賴”盡著附在你身上的玄學鬼,盡量地說笑罷了。我說:我的玄學鬼最不高明,他是最低頭服小,哪裏敢“大搖大擺”;他是最拜倒科學神的腳下,總要附會論理,豈敢“無賴”呢?他說:那麼你所得“一個”是活物的結論,有論理嗎?我對曰:有,有!我的那位玄學鬼,論理學是一定不精明,但他講起話來,至少也總喜歡用著老古董的三段論法,才肯出口的。他說:凡活物才能產生活物,換過來說,亦就可說活物乃產生自活物。吳稚暉是活物,推原他的產生,可以直追到“一個”,所以知道那“一個”亦是活物。他說:你先想想看,你的前提到底靠得住靠不住?若說凡活物才能產生活物,無異就是說活物必定產生活物。那麼從“一個”產生出來的毛廁裏石頭,也是活物,豈非大笑話呢?我說:毛廁裏的石頭自然也是活物。我同你去科學廟裏遊逛遊逛看。你先跑到博物學殿上,自然隻看見動植物標做活物,金石標做礦物。你若轉到化學宮裏,便差不多看見金石都活了起來。你又走向物理學的寶塔上麵去,看見了萬有引力菩薩,及相對性大神,你才把萬有沒有,一齊都活了起來,自然直活到“一個”身上去了。
……
人是活物,有十四種原質,一隻蒼蠅有若幹原質,一棵玫瑰樹有若千原質,這都不能去驕傲毛廁裏的石頭。因為那石頭也有若幹原質,立於相等的地位。所以質地是擱過了,不必討論。人有感覺,蒼蠅有感覺,玫瑰樹有感覺,是大家承認的了。請問毛廁裏的石頭,他的感覺何在呢?是如何狀況的呢?我說:要我的玄學鬼回答這問題,他先要問人與蒼蠅與玫瑰樹,他們的感覺是同等的呢,還是差等的?我所問的同等差等,不是問程度有什麼高下,乃是問狀況有什麼異同。我不相信程度的高下,隻相信狀況的異同。譬如我們“人是萬物之靈”,不是天天有這種聲浪進耳朵,又不是吾人一開口便居之不疑的嗎?如何證明白他是萬物之靈呢?便是感覺最高等。此即執程度之說。及問嗅覺及得狗嗎?視覺及得貓嗎?聽覺及得鼠嗎?便又遁而之他。謂人則不但於外有感覺,而且於內有理智。故結為思想,形成計劃,因此高出於庶物。然問彼何以拙劣野人,對織物不及蠶之一繭,對建物不及蜂之一房?便又恍惚周章,遁而之他。謂物之本能,實勝於人,但因是便無剏作。人之所以由粗至精,多勞思慮,全欲玉成其剏作之偉大。哈哈!“偉大否乎”?那場官司太大,不是插說幾句,可以了事,也不是本問題所急要。在本問題,又最好是相對的含糊承認著,可以與吳稚暉主旨的提倡物質文明少點歧誤。就是“人為萬物之靈”,吳稚暉是個人,恭維他為“萬物之靈”,固然一定可以甜密地承受。便是在多盡點義務上著想,也盡可替諸位貴“人”,相對容認了。有如陶斯道(按即托爾斯泰)先生要拿“人為萬物之靈”,做他的安生立命的藥方,我何忍笑他老人家癡愚呢?我要極罵惡人,我也隻好脫口而出,說道:你還像個人嗎?如是而已。我良心自懺,也隻有在被窩中細想,恐怕我若如是如是,人便不當我是人。覺得不像個人,不當是人,終於不好,即隱隱不肯失了萬物之靈的地位。所以這句話,做個盡義務時候督促物,實比上帝厲害。但是宇宙除“一個”外無絕對性的東西,隻有相對性的罷了。從又一方麵說,若把這句“人為萬物之靈”,享受權利,頓時可覺人的獰惡,誰還忍?說,誰還忍想?梁潄溟先生最佩服孔子的地方,便是直覺之“仁”。仁是一定要解做“無私心,合天理”。“宰我不仁”,那是要在他父母新死,食稻衣錦。這種食稻衣錦,便是任著私心內最要不得的忍心,是最傷天理。所以孔子也沒有法子,隻好冷峭地問他道:汝安乎?宰我乃說安。所以孔子轉沉靜了,隻能說:“汝安則為之”。比如從前我在巴黎力駁無政府主義,他現在幼稚的信條,便叫做“各盡所能,各取所需”。譬之於物理學,孔老先生的“施之己而勿願,亦勿施於人”,耶老先生的“愛人如己”,便是牛頓的萬有引力說。這“各盡所能,各取所需”,便是恩斯坦的相對原理。我當時老實不客氣,竟說我將不盡所能,隻取所需,我不願燒飯,我隻願吃飯,你奈我何?李石曾先生心平氣和地對我說道:“你吃就是啦”,而且他背後並不曾再說,“吳稚暉之不仁也”。我明天便掛了無政府黨的口頭招牌。梁先生慧眼看孔子,而且在覺海茫茫之中,摑握住了直覺,替孔子的仁下了的解,我不能不相對承認。但是孔二先生同梁二先生,及我吳大先生,各挾了“萬物之靈”的資格,倘或不遭親喪,則製錦之蠶,結稻之禾,一若天理之天,皆為我輩而生。推至牛、羊、雞、豕,無不由於天心之仁愛,以彼等見惠。故我等報天,亦牛一、羊一、豕一,製為“齊之以禮”之禮。我輩竟也老實不客氣,割不方正不食,餒不食,敗不食,要生烹活割的才好,從而食不厭其精,膾不厭其細。並且我們是無私心而合天理的君子,值不得將或有不美之名加在自己身上,讓一個稍下等的“萬物之靈”,所謂廚子,讓他代擔了責任,所以我輩盡可“遠庖廚”。照這種的做品,真正叫做“汝安則為之”,我們的顙上有泚了。這個問題,我們在人生觀裏,還要詳細討論的,這裏羼說幾句,未免太長了。也不過要顯出人有理性,超過禽獸的隻有本能,是自己吹著罷了。人的無私心而合天理,自矜為最高的道德,亦不過爾爾。如是那所謂“萬物之靈”的徽號,到底為萬物各推代表公舉的呢,還是我們自己賣弄著的嗎?就也不免莞爾的呀!我說這一大篇,無非表明我所謂萬物的感覺是差等的,不是同等的。差等乃是狀況的異同,不是程度的高下。人有人的感覺,蒼蠅有蒼蠅的感覺,玫瑰樹有玫瑰樹的感覺。感覺的狀況,各各不同,各有特殊發達的條件。甲之所有,可為乙之所無,丙之所適,非即丁之所需。如玫瑰樹挾其所有之感覺,因人與蒼蠅所無,稱玫瑰樹為完全,或蒼蠅取其適用之感覺,笑人與玫瑰樹不知所需,稱蒼蠅為高等,皆定然為自吹而已矣。自吹原亦相對的可以容許,故分感覺之高下,而有進化之一說,亦人生觀內假設所難免。惟就宇宙觀,推論而至於“一個”為活物,則不容有此差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