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14
老子哲學
老子哲學
一老子的傳記
研究曆史的人,找不到完備正確的史料,是件最苦的事。像老子恁麼偉大的人物,我們要考他的履曆,就靠的是《史記》《老莊》《申韓列傳》裏頭幾百字,還敘得迷離惝恍。其餘別的書講老子言論行事,雖也不少,但或是寓言,或是後人假造,都沒有充當史料的價值。我們根據《史記》和別的書,可憐僅得著幾條較為可靠的事實:第一,老子姓李,名耳,亦名聃。第二,他是楚國人,或說是陳國人,但陳國當時已被楚國滅了,或者是他原籍。第三,他在周朝做過“守藏史”的官,用現在名號翻出來,就是國立圖書館館長。第四,他和孔子是見過麵的,見麵不知在那一年。清儒閻若璩,據《禮記·曾子問》篇,說是在魯昭公二十四年(前五一八)孔子三十四歲(《四書釋地續》)。林春溥據《莊子·天運》篇,說是在魯定公八年(前五○一)孔子五十一歲。依我看來,後說較為可信。因為孔子五十歲以後,思想像很變,大概是受了老子的影響。我們為什麼研究這些年代呢?因為要知道老子是什麼時候的人。孔子五十一歲見老子的話若真,老子若是長孔子二十歲,那時應該七十多歲,若長三十歲,應該八十多歲了。因此可以推定老子的生年,應在周簡王末周靈王初,約在西曆紀元前五百七八十年間了。第五,有一位老萊子,一位太史儋,和他是一人還是兩人三人,連司馬遷也鬧不清楚。可見古代關於老子的傳說很多。第六,他死在中國,《莊子·養生主》篇是有明文的。可見後來說什麼“西度流沙化胡”咧,“升仙”咧,都是謠言。第七,他有個兒子名宗,曾為魏將,可以知道他離戰國時甚近。
在這些材料裏頭,有兩點應特別注意:第一,老子是楚國或陳國人,當時算是中國的南部。北方人性質,嚴正保守;南方人性質,活潑進取,這是曆史上普通現象。所以老子學術,純帶革命的色彩。第二,他做“守藏史”這官,極有關係,因為這地位是從前宗教掌故的總彙。漢誌所謂:“史官曆記成敗存亡禍福古今之道,然後知秉要執本。”可見得這樣高深的學術,雖由哲人創造,卻也並不是一無憑借哩。
二老子的學說
我很感覺困難,因為才講到正文,講的便是老子。老子的學說,是最高深玄遠的,而且驟然看去很像無用,恐怕把諸君的興味打斷了,所以我先奉勸諸君幾句話。頭一件,諸君雖然聽得難懂,還須越發留心聽下去,因為你的腦有一種神秘力會貯藏識想,久後慢慢發芽。你現在雖不懂,將來要懂起來。我的講議總可以給你一個大幫助,像吃橄欖,慢慢的會回甘哩。第二件,諸君別要說這種學問無用,因為我們要做事業要做學問,最要緊是把自己神智弄得清明,正和做生意的人要有本錢一般。像老子、莊子、乃至後來的佛學,都是教我們本錢的方法。我第一次講學問分類的時候,說那第二類精神生活向上的學問,一部分就是指這些。這些操練心境的學問,恰恰和你們學體育來操練身體一般,萬不可以說他無用。
如今講到本題了,研究老子學說就是研究這部“五千言的老子”。這部書有人叫他做《道德經》,雖然是後起的名稱,但他全部講的不外一個“道”字,那是無可疑了。這書雖然僅有五千字,但含的義理真多。我替諸君理出個眉目,分三大部門來研究:第一部門是說道的本體,第二部門是說道的名相,第三部門是說道的作用。
第一本體論
什麼叫做本體論?人類思想到稍為進步的時代,總想求索宇宙萬物從何而來,以何為體,這是東西古今學術界久懸未決的問題。據我想來,怕是到底不能解決。但雖然不能解決,學者還是喜歡研究他。研究的結果,雖或對於解決本問題枉用工夫,然而引起別方麵問題的研究,於學術進步,就極有關係了。今為引起諸君興味起見,要把全世界學術界對於這問題的大勢,用最簡略的語句稍為說明。
這個問題最初的爭辯,就是“有神論”和“無神論”。有神論一派,說宇宙萬有都是神創造的,然則宇宙無體,神就是他的體。我們不必研究宇宙,隻要研究“神”就夠了。但“神”這樣東西,卻是隻許信仰,不許研究,所以主張有神論的,歸根便到學問範圍以外,總要無神論發生,學問才會成立,所謂“本體論”才會成個問題。第二步的爭辯,就是“一元論”“二元論”“多元論——或是唯物論”“唯心論”“心物並行論”,其錯綜關係略如下:
既已將神造論打破,則萬有的本體,自然求諸萬有的自身。最初發達的,是從客觀上求,於是有一元的唯物論或多元的唯物論。一元的唯物論,當很幼稚的時代,是在萬物中拈出一物認他為萬物之本,如希臘的德黎士Thales,說水為萬物之本,波斯教說火為萬物之本;印度有地宗、水宗、火宗、風宗、空宗、方宗、時宗等。多元的唯物論,如中國陰陽家言“五行化生萬物”、印度順世外道言“四大(地火水風)生一切有情”等。還有心物混雜的多元論,如印度勝論宗說萬有由九種事物和合而生,一地二水三火四風五空六時七方八我九意。但多元論總是不能成立,因為凡研究本體的人,原是要求個“一以貫之”的道理,這種又麻煩又有罅漏的學說,自然不能滿意,所以主張唯物論的人,結果趨向到一元,印度諸外道所說的“極微”,近世歐美學者說原子的析合、電子的振動,算是極精密之一元的唯物論了。以上所說各派的人,都是向客觀的物質求宇宙本體。但仔細研究下去,客觀的物質是否能獨立存在,卻成了大問題。譬如這裏一張桌子,一塊黑板,拿常識看過去,都說是實有其物,但何以說他是有?是由我的眼看見,由我的心想到。然則桌子黑板,是否能離開了我們意識獨立存在?假如我們一群人都像桌子一般沒有意識,是否世界上還能說有這塊黑板?我們一群人都像黑板一般沒有意識,是否世界上還能說有這張桌子?再換一方麵說,諸君今日聽我說了桌子黑板之後,明天雖然把這桌子黑板撤去,諸君閉眼一想,桌子黑板,依然活活現出來。乃至隔了許多年,諸君離開學校到了外國,一想起今日的情事,桌子黑板,還牢牢在諸君心目中。這樣說來,桌於黑板的存在,不是靠他的自身,是靠我們的意識。簡單說,就是隻有主觀的存在,沒有客觀的存在。這一派的主張,就是唯心的一元論。在歐洲哲學史上,唯物唯心兩派的一元論,直鬧了二千多年,始終並未解決。其中還常常有心物對立的二元論來調和折中,議論越發多了。再進一步,本體到底是“空”呀還是“有”呢,又成了大問題。主張唯物論的,驟看過去,好像是說“有”了,但由粗的物質推到原子,由原子推到電子,電子的振動,全靠那視而不見聽而不聞的“力”,到底是“有”還是“空”,就很難說了。主張唯心論的,驟看過去,好像是說“空”了,但唯心論總靠“我”自己做出發點。“我”到底有沒有呢?若是連“我”都沒有,怎麼能用思想呢?所以法國大哲笛卡兒有句很有名的話,說“我思故我在”,我既不“空”,那末,宇宙本體,自然也都不“空”了。所以這“空有”的問題,也打了幾千年官司,沒有決定。這是印度人和歐洲人研究本體論的大略形勢。
佛說卻和這些完全不同,佛說以為什麼神咧、非神咧、物咧、心咧、空咧、有咧,都是名相上的話頭,一落名相,便非本體。本體是要離開一切名相才能證得的。大乘起信論說得最好:
“依一心法有二種門。一者心真如門,二者心生滅門。是二種門皆各總攝一切法,……以是二門不相離故。”
心真如門是說本體,心生滅門是說名相。真如的本體怎麼樣呢?他說:
“是故一切法,從本已來,離言說相,離名字相,離心緣相,畢竟平等。無有變異,不可破壞。唯是一心,故名真如。以一切言說假名無實,但隨妄念,不可得故。言真如者,亦無有相,謂言說之極,因言遣言,此真如體無有可遣。以一切法悉皆真故,亦無可立,以一切法皆同如故,當知一切法不可說不可念,故名為真如。”
我們且看老子的本體論怎麼說法。他說:
“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獨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為天下母。吾不知其名,字之曰‘道’,強名之曰‘大’。”
又說:
“天法道,道法自然。”
又說:
“穀神不死,是謂玄牝,玄牝之門,是謂天地根,綿綿若存,用之不勤。”
又說:
“玄之又玄,眾妙之門。”
又說:
“道衝而用之,或不盈,淵兮似萬物之宗。……湛兮似或存,吾不知誰之子,象帝之先。”
又說:
“視之不見名曰夷,聽之不聞名曰希,搏之不得名曰微,此三者不可致詰,故混而為一。……繩繩不可名,複歸於無物,是謂無狀之狀。無物之象,是謂惚恍。迎之不見其首,隨之不見其後。”
又說:
“道之為物,惟恍惟惚。惚兮恍兮,其中有象。恍兮惚兮,其中有物。窈兮冥兮,其中有精。其精甚真,其中有信。”
又說:
“微妙玄通,深不可識,夫唯不可識,故強為之容。”
我們要把這幾段話細細的研究出個頭緒來。他說的“先天地生”,說的“是謂天地根”,說的“象帝之先”,這分明說道的本體,是要超出“天”的觀念來。他把古代的“神造說”極力破除,後來子思說:“天命之謂性,率性之謂道。”董仲舒說:“道之大原出於天。”這都是說顛倒了。老子說的是“天法道”,不說“道法天”,是他見解最高處。
他說“有物混成”,豈不明明說道體是“有”嗎?他怕人誤會了,所以又說:“視之不見,……聽之不聞,……搏之不得,……繩繩不可名,複歸於無物。”然則道體豈不是“無”嗎?他又怕人誤會了,趕緊說:“是謂無狀之狀,無物之象。”又說:“惚兮恍兮,其中有象,恍兮惚兮,其中有物。”然則道體到底是有還是無呢?老子的意思以為有咧無咧,都是名相的邊話,不應該拿來說本體。正如起信論說的:“真如自性,非有相,非無相,非非有相,非非無相,非有無俱相。”然則為什麼又說有說無呢?所謂“因言遣言”,既已知我們說這“道”,不能不假定說是有物,你徑認他是“有”卻不對了,不得已說是“非有”,你徑認他是“非有”,又不對了,不得已說是“非非有”。其實有無兩個字都說不上,才開口便錯。這是老子反複叮嚀的意思。
究竟道的本體是怎麼樣呢?他是“寂兮寥兮”“視之不見聽之不聞搏之不得”的東西,像起信論說的“如實空”。他是“其中有精,其精甚真,其中有信”的東西,像起信論說的“如實不空”。他是“獨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的東西,像起信論說的“畢竟平等無有變異不可破壞”。他是“可以為天下母”“似萬物之宗”“是謂天地根”的東西,像起信論說的“總攝一切法”。《莊子·天下》篇批評老子學說,說他“以虛空不毀萬物為實”,這句話最好。若是毀萬物的虛空,便成了頑空了。如何能為萬物宗、為天地根呢?老子所說,很合著佛教所謂“真空妙有”的道理。
他的名和相,本來是不應該說的,但既已開口說了,隻好勉強找些形容詞來。所以說,“微妙玄通深不可識,夫惟不可識,故強為之容”。試看他怎麼強為之容,他說了許多“寂兮寥兮”“窈兮冥兮”“惚兮恍兮恍兮惚兮”,又說“淵兮似……”“湛兮似……”,又說“豫焉若……猶然若……儼兮若……渙兮若……敦兮其若……曠兮其若……混兮其若……”。不直說“萬物之宗”,但說“似萬物之宗”;不直說“帝之先”,但說“象帝之先”;不直說“不盈”,但說“或不盈”;不直說“存”,但說“綿綿若存”。因為說一種相,怕人跟著所說誤會了,所以加上種種不定的形容詞,叫你別要認真。
“名”也是這樣,他說“吾不知其名,字之曰道,強名之曰大”,又說“是謂玄牝”,又說“玄之又玄”,又說“無狀之狀,無象之象,是謂惚恍”。因為立一個名,怕人跟著所立誤會了,所以左說一個,右說一個,好像是迷離惝恍,其實是表示不應該立名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