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見她,管利明臉色略為轉好一點,但口氣依然很硬,嗬斥管桐道:“你不讓我說我也得說,生孩子就是這輩子最大的事,在咱們農村—”
“爸,”管桐緊緊皺著眉頭,一字一頓,“這裏不是農村!”
他深深吸口氣,聲音低沉地答:“爸,這是城市,不是農村。就算對土地有再深的感情,也沒有多少人願意一輩子做農民的!你們這麼努力,才可以讓自己的後代走出來,受更好的教育,看更大的世界,為什麼還要用農村的標準要求自己!”
他抬起頭,顧小影有些驚訝地看著一向好脾氣、從未生過氣的管桐,下意識地攥緊了他的手。
管利明張張嘴,可是卻什麼都沒說出來,最後還是“哼”一聲,拂袖而去。
管桐看著他的背影,深深歎口氣,也沒有再說話。
如此這般,這個晚上,家裏的氣氛降到冰點。
夜晚,顧小影照例還是縮到管桐的懷裏,可是縮在他懷裏的她,卻第一次感到莫名的心酸。
寂靜黑暗裏,顧小影聽著管桐均勻的呼吸聲,有些失眠了。
她在隱約的月光下仔細看著管桐的眉眼,忍不住伸出手,沿他的眉毛,一路輕輕劃下去。
他睡夢中的樣子那麼安靜,就像一個表情單純的孩子。
事實上管桐真的很少對顧小影說起自己少年時代吃過的苦—顧小影也似乎從來沒想到,對管桐這樣的農村少年來說,最苦的或許不是物質匱乏,而是精神壓力,是一心想要跳出農門的巨大精神壓力。
或許,她顧小影真的是在蜜罐裏泡大的。在此之前,她從不知道,不卑不亢的管桐,內心裏竟然也有這樣敏感的一處。
顧小影無法形容此時此刻內心的感受,或許她該慶幸在與公婆的分歧中,自己的丈夫是始終站在自己這邊的—可是真奇怪,此時此刻,她一點都不慶幸。
因為,她其實寧願他意氣風發、沒有任何負擔與壓力地往前走,走他認準的道路,而不是像現在這樣,要時刻頂住來自各方麵的壓力—而最無奈的是,這些壓力還是他無法推卸的那一種。
……
夜深了,顧小影終於在這樣紛繁的思緒中沉沉睡去,睡著前,她想,她這樣想想都覺得累,那麼這些年來,一點點掙紮著、跋涉著的管桐累不累?
其實,這時的顧小影,還僅僅把“壓力”定義於奮力讀書、努力工作、暫時不要孩子之類簡單的範疇內。她還不知道,隨著日子一天天走過,未來還有很多形態各異的壓力在等待著管桐,也等待著她。
畢竟,生活不會僅僅是剔過牙的筷子尖或有餿味的汗衫,也不僅僅是一場關於“不孝有三,無後為大”的說教—生活到底是什麼,又包含著怎樣形形色色的煩心事兒,這些,總得一步步走下去,才能知道。
但不管怎麼說:到這時,顧小影已經意識到,假使婚姻中必須要有一段磨合期,那麼屬於她的這段磨合期,除了與管桐的磨合,還包含著她與管利明、謝家蓉的磨合。
可以想象,這一定是個不折不扣的艱巨任務—跨越城鄉,跨越代際,在一段未知的時間段內,磨煉著她的意誌,砥礪著她的靈魂,而她自己,偏還無處可逃。
於是,便隻能迎難而上。
那句話怎麼說的來著?
路漫漫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