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這個殘酷的世界說情話04(1 / 1)

第一輯 第二節

每個人的雲圖,每個人的永生

他們通過讓自己的經驗在我們身上重複,獲得了永生。

對某座冰山產生興趣,常常是因為它露出海麵的微小部分。大衛米切爾的《幽靈代筆》和《雲圖》買回來很久了,一直沒讀,直到在微博上看到這段出自《幽靈代筆》的段落:

“櫻花突然就開了,魔法一般,形同泡沫,像是幻影,就在我們的頭頂,在空氣中充滿了如此精妙的顏色,無法用粉紅或純白這樣的詞語形容,在一個甚至連正式的街名都沒有的後街裏,這種嚴酷的樹木是如何創造出這樣非塵世的事物?一種一年一度的奇跡,超出了我的理解力。”

從此,一本一本地,把大衛米切爾那些篇幅浩大的小說讀下去了。2012年夏天,參加上海書展,聽說他會出現,還特意在上海多住了幾天。也正是因為他的小說,才對湯姆提克威和“沃卓斯基”姐妹根據他的小說改編的電影《雲圖》產生濃厚的興趣。

小說裏有六個不同的時代,六段人生,從兩百年前的航海奇遇,到未來時代克隆人的反抗,到人類文明陷落後的部落牧羊人的故事。故事中人隻有極稀薄的關聯,卻又環環相扣,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每個人都被上一代人的人生經驗影響著,在那些緊要關頭,仿照他們做出選擇。

它不是轉世再生那類概念的簡單圖解,沒有把生命的延續,狹隘地理解為物理性的延續,而是在說,每一個生在當下的人,都站在千萬個前人累積出來的土壤上,和他們沒有血緣關係,卻有更緊密的聯係。他們雖然已經逝去,他們的生命體驗卻代代流傳,像天空的雲朵,不停地變換形狀,附著在不同人的身上。

小說被改編成電影後,為了將那種聯係具象化(恐怕也是因為請了一堆大腕,片酬不菲,得讓他們多露麵),每個人都在化妝術的幫助下,扮演了好幾個角色。如湯姆漢克斯和哈莉貝瑞、雨果維文,更是扮演了七八個角色,周迅也扮演了三個角色,一個黃皮膚、一個白皮膚,另外一個甚至是男人。但最讓我不滿的,是克隆人星美的故事被大幅改動,這是原著裏的華彩部分,落在電影裏之後,最悲哀的部分被取消了,倒是增加了許多可以使用特效的情節,畢竟,這個是沃卓斯基姐妹的特長。

《雲圖》的小說是晦澀的,電影卻是鮮明的,都讓我迷戀,因為它們互相作用後,解開了我在許多時候的困惑。比如,讀《浮生六記》,看到沈三白和芸娘的生活片段,尤其是他們的對話,絲毫不覺得三百多年前的他們,在精神氣質上,在表達上,和我們有什麼差異。讀《西遊補》,被董說構築的世界驚駭,那分明是當代人才有的想象和表達。每每遇到這種情形,總有人用“超前”為他們定義,其實不是他們超前,而是我們和他們差別甚微,我們就活在他們的經驗裏,我們就是他們。隻不過,因為時間流逝,傳遞的過程模糊了,讓我們有了優越感和自負。

米蘭昆德拉在《不朽》裏說,有兩種人可以得到“大的不朽”,在那些不認識他們的人心裏留下記憶:政治家和藝術家。他們的不朽,在於他們將自己的經驗上傳到了人類經驗的數據庫裏,供我們下載,他們通過讓自己的經驗在我們身上重複,獲得了永生。

網上曾有個帖子,題目大概叫“那些終身不婚不育的名人”,列舉了許多孤獨終老的名人。把這類名人湊在一起,也說明,在很多人看來,生命鏈條的斷裂,是了不得的、特異的、值得評說的,對他們來說,多少有種遺憾。但事實上,有人傳播DNA,有人傳播生命體驗DNA,讓自己成為靈魂景象的組成部分,在一代代人身上重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