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客匆匆37(1 / 3)

番外五

青梅竹馬

1988年

爸爸單位每逢新年都會有檔叫作《闔家歡樂晚會》的討厭節目,我年年都被他們當作洋娃娃騙去又唱又跳像小醜。今年還好,因為程少臣跟我打賭輸了,所以他不得不陪我一起演出。他彈鋼琴,我拉小提琴。

我還是跟以前一樣沒出息,一公開演出就出差錯。這次又漏拍又忘譜,還好少臣夠機靈地即興變奏,幫我蓋住了每一處錯誤。事後還有人特地來誇我們編排得夠別致。

隻是免不了又要被少臣鄙視到底。管他呢,排練時因為總扯他後腿,已經被他鄙視了無數回。

少卿哥也來了。我上台前,他摸了摸我的頭發說:“別擔心,能發揮到你練習時八成水準就可以。”因為他的這句鼓勵,我勉強發揮到了八成一。

我知道他是來看少臣演出的,但我假裝當他是為了我專程前來。

演出結束,我換衣服的時候聽見媽媽和蕭阿姨在外麵聊天。

蕭阿姨說:“這兩個孩子今天的配合默契得很。”

媽媽說:“他們倆從小感情就好。蕭姐,如果以後我們兩家真成了親家就太好了。”

“嗯,知根知底最好不過,但願如此。孩子們現在還小著呢。”

大人們真是搞笑。我跟程少臣是真正的哥們兒,是徹底消除了男女差別的那種友誼。為什麼人們總是亂給我們倆配對,而從來不把我跟少卿哥扯在一起呢?

後來我把這當笑話講給少臣聽,他“哦”了一聲說:“如果你將來真的嫁不出去,我做點善事也不是不可以。”

“呸,我才不想嫁你。我喜歡少卿哥那種又成熟又穩重給人安全感的男孩子。”

程少臣上下打量了我幾眼,“那你得從現在起抓緊時間改造,外表、舉止、氣質、內涵都要改。我哥可不喜歡你現在這個模樣。”

我氣憤,“你胡說,少卿哥明明很喜歡我。”

“他那是把你當妹妹。可你的目標難道不是首先要當他的女朋友?”

溫靜雅的自我改造工程就從那一天開始。雖然不太成功,可是我一直很努力。

1990年

當我寫完自測數學試卷最後一題的答案時,程少臣也剛好滅掉屏幕上那隻最大的魔王。他隻用了半個晚上的時間,就把我玩了一個月還停留在第五關的電子遊戲玩到通關。

這世界就是這麼不公平。比如說,以前我們學樂器,他每天練琴時間不足我的一半,除小提琴永遠比我拉得好之外,還比我多學了一樣鋼琴。再比如說,今天他用四十五分鍾做完的滿分試卷,我花了一個半小時,還錯了一大堆。

每到臨近考試時,我都在他家與他一起寫作業,方便隨時請教,比如現在。

“少臣少臣,為什麼倒數第三題我重算了三遍答案都是35,而標準答案是3?”

“你的倒數第四步又把公式弄錯了。”

“哇,真的啊。你看都沒看怎麼會知道?”

少臣白了我一眼,我裝沒看見。

“能幫我講講最後一題嗎?你寫的步驟我看不懂。”

“大小姐,同樣的題型我給你講過四遍了。”

“可我還是不明白啊。”

少臣做出一副“我真受不了你”的表情,站起來說:“我教不了你這種笨蛋,我去看看我哥有沒有空。”很快他就回來了,“我哥讓你過去。”

少卿哥還有幾天就要參加高考,我很不好意思去打擾他。

其實我也不是真那麼笨。連老師都說少臣的解題方式太詭異、太匪夷所思,所以我弄不懂也是正常的。

少卿哥才給我講了一遍,我就全明白了,他甚至耐心地把這種題目的幾種可能變形都給我列舉了一遍。八點半,少卿哥拍拍少臣的房門,“靜雅要回家了,你去送送她。”

少臣說:“我剛剛把腳扭了。”

我連忙說:“我自己回去就行了。”

“我送你,女孩子不要一個人走夜路。”少卿哥說。

我們兩家住得很近,才五分鍾的路程,一眨眼就到了。我多希望這條路能走上五十分鍾。

考試結束後,我幫程少臣寫兩篇暑期作文寫到煩。一篇是酬勞,另一篇是利息。

“無恥的剝削階級!你隻動了動嘴皮子,花不了你三秒鍾,但我付出的勞動超過了三小時!”

“那是‘我哥陪你回家’的價值,而不是‘我動嘴皮子’的價值。你認為不值嗎?那以後我就不多事了。”

我啞口無言。

1992年

文理分科開始了。雖然我討厭背政治和曆史,但考慮到我慘不忍睹的數理化成績,隻能選擇文科。

同桌紫嫣說她選擇理科班。

“開玩笑!你曆史與政治課成績那麼好。你根本就長了一副文科班女生的樣子呀。”

說起來,我與秦紫嫣從初中起就是同班,但直到高中才真正認識。

她是極美的女生,美得驚心動魄的那一種,柔弱而冷淡。

女生不願跟她親近,因為無論誰站在她身邊,都被比下去。男生倒是積極,但碰過無數回釘子後,也漸失興致。她沉默寡言,很少參與集體活動,但成績很好。她敏感而善良。

紫嫣說:“我喜歡物理和化學。”其實她這兩科的成績並不太好,至少不如她的曆史與政治成績那麼亮眼。

高中開始有晚自修,實在是討厭。大多數人都在課桌前將課本堆成一長排,形成一道堅固的長城。

我寫完作業,趴在桌子上一邊背數學公式一邊惱恨。每天放學後即使用最快的速度跑回家,那部已經追了二十多集的連續劇也隻能剛剛趕上片尾的字幕,太可恨了。

紫嫣還在專心地寫東西,把頭埋得很低,不時抬頭看一眼敞開的筆盒裏的鏡子。

美成這樣何須照鏡子,是不自信還是太自戀?我偷笑。

她向鏡中觀望的次數越來越多,每看一次又低頭寫寫畫畫,還用演算紙半掩著。我終於好奇,順著她的方向往鏡子中瞧了一眼,然後,我瞥見了她的秘密。

在我們課桌左後方,程少臣那家夥公然趴在桌子上睡覺,枕著胳膊,露出半張臉,頭發半掩著額頭,睫毛長長。

紫嫣在那張紙上,將他畫成少女漫畫的男主角。

哦,原來是這樣。怪不得紫嫣總是一邊上課聽講,一邊在紙上畫一些奇怪的,像磚牆一樣的裝飾花邊,一排排,一列列,畫滿一張扔一張。現在我知道了,那分明是一排排首尾相連的“臣”字。

怪不得她要報理科班。

班主任很厚道,每次進教室前都在門外輕咳兩聲。

紫嫣迅速將畫紙藏到課本下麵,我則飛快地將演草紙揉成一團朝程少臣腦袋上砸去,想把他砸起來。他的書呆子同桌今天請假了,沒人提醒他。

但是他將臉轉向另一邊,繼續睡。

好吧,一會兒活該他被訓。

老師走到少臣身邊,又咳了兩下,他終於很給麵子地揉揉眼睛爬起來。

“少臣,你不舒服嗎?”

“沒關係,老師。”

“別硬撐著,不舒服就早點回家吧。成績很重要,身體也同樣重要。”胖胖的中年女老師一臉心疼地離開。

真是沒天理,長得帥成績好就可以享受這種特別待遇?

他之所以這麼困,是因為昨晚玩新遊戲玩到下半夜。早晨上學時他對我說的。

我偷看紫嫣。她已經翻開曆史課本,可惜拿倒了,她白皙得近乎透明的臉頰上浮起一層紅暈。

後來我對少臣說:“我知道有個女生暗戀你,你想知道是誰嗎?”

“喜歡我的女同學多著呢。”他興致缺乏。真是自大狂。

“可是我同桌是個大美女,公認的全校最漂亮的女生。你一點都不心動?”

“你同桌是哪一個?我們學校還有美女?”

真受不了他。

我有一點難過,我想到了我自己。

你那樣喜歡一個人,喜歡了那麼久,對方根本不知道,而你又不敢說出口。

這種失落,再多的新衣服和巧克力都無法彌補。

1994年

雖然我跟少臣不同班了,但每天下了晚自習,還是由他送我回家。

聽說西街公園有街舞比賽,我硬拖了他陪我一起看,我們朝著離家相反的方向走。

但是那天沒看成街舞,反而看見兩個流氓調戲良家少女。一直騎自行車上學的紫嫣這日車壞了,步行回家時有人堵住她的去路。

這個時段這條路,行人很少。

少臣把外套脫掉丟給我,“拿著,躲到安全的地方。”

我發著抖拉住他,“你別去,他們會打死你。我們去報警吧。”

“見死不救多難看。”他輕鬆地從高階跳下去。

我在遠處看見巡警大哥,喜極而泣地以百米衝刺的速度跑過去報案。

當我們一起回到案發現場時,紫嫣縮在樹邊,那兩個流氓倒在地上呻吟著,少臣揉著手腕。不知是他深藏不露,還是兩個流氓太爛菜。

警察大哥對他說:“別動,舉起手來!小姑娘,怎麼就一個人?你不是說有兩個?”這位大哥大概是新來的。

那天少臣扭傷了手腕,可能是他揍人揍得太過癮了。

紫嫣過意不去,主動地每天替他抄好幾門功課的筆記,他們倆在一個班。那是個累人的活兒,可是她很高興。

我也替紫嫣高興,起碼少臣知道她的存在了。

高考時,我考得還不錯。

這得感謝程少臣。他複習得不耐煩時,翻著我的模擬卷子,將每一科都標出三十道大題目,逼我即使打破腦袋都得弄明白。結果考試的時候,他標出的那些知識點大多數都涉及了。

少卿哥也放暑假了,他承諾等我拿到錄取通知書時,可以向他要求一樣禮物,隻要他能辦得到。

我計劃告訴他我喜歡他,請他至少當我一天的男朋友。

他馬上又要回學校,下次見他要再等半年。而我不想把這個秘密一直藏到十八歲。

拿到錄取通知書的那天,我小心地把它藏在懷裏,心中琢磨著,跑回去和打車回去找少卿哥哪個更快,因為路很近,打車也需要時間等。

我穿過校園裏那條隱秘的池塘小徑,在那棵幾乎垂落到水麵的老柳樹旁,我聽到低低的哭泣聲。

哭的人是秦紫嫣,她哭得傷心又壓抑。程少臣站在幾米外,一臉的事不關己,但是並沒離開,似乎怕她跳入池塘。

“你留在這兒陪她,一會兒把她安全送回家,明天我就去幫你的狗蓋房子。”見到我出現,少臣小聲跟我達成交易。

那天晚上,我給少卿哥看我的錄取通知書。他問我:“你想要一份什麼樣的禮物?”

我搖頭,“什麼都不需要,隻要你快快樂樂的就好。”

那句我已經演習了上百次的話,終究沒有勇氣說出口。與其表白被拒,不如藏在心底。紫嫣哭泣的樣子我一直忘不掉。

少卿哥笑,“那等你想好了再告訴我吧。”

後來這件事大家都忘了。

1997年

雖然打死我也考不上少臣報的那所大學,但靠著歪打正著,特長加分以及長輩們的關係通融,我還是很順利地去了與他同一座城市的一所大學。孩子孤身在外,互相有個照應,我們兩家的長輩這樣講。

紫嫣與我同一所大學。平時兩個學院離得遠,不太容易見麵。每逢周末,我要麼去找她,要麼乘公交車去煩少臣。

紫嫣還是那種內向又冷清的個性,但漂亮女生不太容易寂寞。很多男生追求她,她不強烈排斥,也從不長久,少則幾天,最多一個月就分手。

雖然我與她從來不曾成為無話不說的閨密,但比較起來,我已經算是她最親近的朋友。

少臣的生活倒是十分豐富多彩。不過他很講義氣,每次我去時,如果他與哥們兒有約,就把我也帶去,如果他本來與女友有約,則直接放她們鴿子。

站在朋友的立場,我虛榮心很膨脹,覺得他很仗義。但是站在女人的立場,我非常同情他的女友,覺得這家夥是渾球。

偶爾他也來學校看我,有時碰上紫嫣,每次他都神色如常地邀了紫嫣與我們一起進餐。紫嫣偶爾會答應,神色也與他一樣正常,隻是吃飯時從不抬頭,夾菜的手微微顫抖。

少臣常常送我雙份禮物,沒說明用處時,我就把另一份送給紫嫣。

其實他從小到大拒絕過的女生多了去了,之所以對紫嫣更有良心,或許因為紫嫣是我朋友。

不過有一次他是真的幫了大忙。那回紫嫣被人糾纏跟蹤,學校都沒搞定,少臣卻不知怎麼幫她擺平了。

我一度後悔請他幫忙解決紫嫣的麻煩。因為有一回紫嫣病了,我去照顧她,幫她清理廢紙簍時發現,滿紙簍裏都是被揉成一團團的素描或者線描,每一張都是他。

我們上大一時,少卿哥已經出國讀研。我以喜歡國外蓋了郵戳的郵票為借口,繼續與他保持通信,在信中絮絮叨叨地講故事。

他最關心少臣,可是少臣討厭寫信,電話裏也隻是三言兩語,所以我信中的內容多半都在講少臣,近期做過什麼事,胖了還是瘦了,選修了哪幾科,最近愛好哪些運動與娛樂。至於我自己的事,卻是很少提,以至於有一回少卿哥來信時順便提了一句“靜雅,你現在是長發還是短發”時,我激動地哭了。

少臣總說,我重色輕友,為了私欲不惜出賣他的隱私。這話講得真夠難聽。

那時電腦已漸漸普及,但少卿哥為了我“收集郵票”的願望,每次都換了花花綠綠的不同郵票寄信給我,其中有幾張郵票,我同學說,那是絕版票,很珍貴。

那些信是我最寶貴的物品,我小心珍藏,三年下來攢了厚厚一遝。隻是信中的內容總是隻有寥寥數筆,與少臣偶爾在我的信下給少卿哥附注的問候差不多的字數。

1998年 春

大四下學期,少卿哥回國,加入自家企業。而我隻想順利畢業,早日回家,所以日日忙於實習和論文。

少臣就在當地實習。雖然他跟我的專業跨度如此大,但我的實習報告與論文都有賴於他的幫忙,所以我很沒出息地賴著他,得以與他在同一家公司實習,每天受他恩惠的同時被他鄙視,就像小時候。

紫嫣回家了,因為她的阿姨得了重病,那是她唯一的親人。她找了最輕鬆的一家單位一邊實習一邊照顧她的阿姨。

紫嫣臨走時,我給她一張銀行卡,那裏麵有我四年來省下的零用錢,雖然不算太多,但也足夠一個不太奢侈的同學在校園裏生活四年。

紫嫣雖然焦急又憔悴,卻眼神堅定地拒絕了我的好意。

我非常受傷。後來少臣說:“你給她我大哥的電話號碼。我會跟大哥說一聲,請他必要時幫忙。”

紫嫣的阿姨一個月後去世了。她給我打來電話,謝謝我對她的關心與幫助。她說少卿哥幫她找了最好的醫生,醫院也給了最大的優惠,雖然沒有留住阿姨的生命,卻使她在最後的日子裏少受了許多苦,盡可能有尊嚴地離去。

少卿哥是我認識的最善良的人,甚至親自出麵幫她料理了阿姨的後事。紫嫣說,這全是看在我的麵子上,因為少卿哥把她當作我最好的朋友。

1998年 夏

距畢業不到一個月,少卿哥出差時到我們學校來看我,我驚喜異常。

他請我和少臣吃飯,還有紫嫣。

在餐桌上,我明白了一件事。少卿哥喜歡紫嫣,而紫嫣接受了,他們倆已經是一對戀人。

我借口去洗手間,在裏麵哭泣。因為怕被人發現,我去了樓上一層。出來時,我偷聽到他們哥倆的對話,原來他們也上了同一層樓。

少臣說:“大哥,靜雅喜歡了你十幾年,你平時裝不知道便罷,現在卻選擇了她的好朋友,你置她於何地?”

少卿哥說:“她對我隻是小女孩的迷戀,我也隻把她當小妹妹。你不要怪紫嫣,她什麼也不知道。”

少臣沉默,少卿哥又問:“少臣,你是否還有話跟我說?”

“……沒有。”

“你剛才明明有話要說。”

“……你知道她是誰的女兒嗎?”

“知道。少臣,你該不會也跟爸媽一樣頑固又守舊,認為父債要女還吧?當時她隻是小姑娘,一切與她無關。”

“爸媽不會同意。你本不該去招惹她。”

“少臣,如果有一天你也愛上一個女子,你就會明白,理智與情感不可能分得太清楚。”

“爸媽不會同意的。”

“可是你會祝福我,對吧。”

“……是的,大哥。任何時候我都希望你幸福。”

少卿哥與紫嫣一起去看電影。我和少臣拒絕了他們的邀請,少臣送我回學校。

“想哭就哭吧,別憋著。我保證不笑話你。”少臣說。

“我沒事。你要知道,真心喜歡一個人時,會希望他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