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龍物語10(1 / 3)

第十章

繞指柔

剛出狐仙廟,玲瓏忽然停下腳步。

醜娃問:“姐姐,怎麼了?”

“龍須。”玲瓏忽然記起,在塗離九的記憶裏,他因春姬與黑霧相鬥受傷後,是被龍須救走的。她對醜娃說:“姐姐給你變個戲法吧!”

“好啊!”

玲瓏張開手掌,心念一動,龍須便從手心躍起,閃著銀光,在空中遊飛。

“龍須,你能去之前的迷離館,救走塗離九,送去姬弘那兒嗎?”玲瓏試著問道,她也不知它能不能聽懂自己的話。

隻見龍須在空中虛畫了一圈,然後飛蛾撲火般撞向歧路燈。玲瓏嚇了一跳,想要抓住它,卻見龍須在碰觸歧路燈的一瞬,消失了。

“哇!”醜娃在一邊拍手讚歎,玲瓏卻愣住了。

好在沒多久,龍須從歧路燈的光芒中飛了出來。可它像用盡力氣似的,剛一飛出,就軟趴趴地下墜,飄落在地上。玲瓏蹲下,用指甲將它從塵土中捏起,它蜷縮著,像一根被燙卷的普通白發,失去了剛才的神采。玲瓏心疼地將它放在手上,龍須發出微茫的銀光,一閃而過,隱入她的掌心。她輕輕握拳,有些發呆。

一天之間,春姬姐姐死了,塗離九死了,玲瓏死了,蓮月也死了……姬弘更是死了無數次,可他終究活下來了。為此,玲瓏親手殺了塗離九——雖然那時她並不知道,但終究,是她殺了他。她抬頭,天上還飄著細碎的白色灰燼,落在臉上、眼睫上,幾乎沒有觸感。

“姐姐!姐姐!你在想啥?”

玲瓏被醜娃推醒,“哦,沒什麼,姐姐帶醜娃回家吧。”

“怎麼回家?”醜娃四處瞅瞅,不知家在哪個方向。

“嗯……”玲瓏想了想,扯出一個明亮的笑,“嘿嘿,閉上眼睛跟我走。我變個戲法,馬上就到家。”醜娃點點頭,信任地閉上眼。玲瓏提起歧路燈,拉上醜娃,往前走去。

“快到了。”玲瓏說。醜娃睜眼,看著眼前的院落說:“哇,姐姐,你太厲害了,這就是我家啊!怎麼沒走幾步就到了。”

玲瓏輕輕噓道:“小聲點兒。要給你娘親一個驚喜。”醜娃被她哄得一愣一愣,趕忙閉嘴。

“姐姐,姐姐!你變的什麼戲法……”隔著屋子,從院子一側傳來一個稚嫩的聲音,醜娃的聲音。

“你是醜娃?”另一個聲音說。

玲瓏趕忙拉著醜娃蹲下,躲在屋後。醜娃偷偷伸頭去瞧,驚奇地瞪大了雙眼,怎麼那裏還有一個醜娃和另一個姐姐?玲瓏伸出食指放在嘴邊,示意他不要出聲。沒錯,這正是前一天夜裏的閔家,玲瓏擔心醜娃怕黑,才讓他閉上眼睛走那段回去的路。

“你是誰?你怎麼進來的?醜兒!趕緊回屋去!”見閔家娘子從屋中走出,醜娃激動地要上前,被玲瓏一把摟住。她在醜娃耳邊輕輕說:“噓……要給娘親驚喜,先別出聲。”

藏了一會兒,聽見那邊所有人都進了屋子,玲瓏才拉著醜娃輕手輕腳地從屋後走到院子另一側。醜娃不耐煩地蹦跳,她從懷中掏出銅鏡,抬頭看看,然後用碎石將它立在地上,找好角度,將月光反射到院牆上。光圈浮動著,影像瞬息萬變,總也停不下來。哦,對了!玲瓏躡手躡腳從屋後繞去院子那側,撿起地上的小球,又躡手躡腳地繞回來。她晃晃手裏的藤球,小聲對醜娃說:“看好嘍!”玲瓏將小球投進光圈,牆上的影像晃悠著,終於穩定了。

啊,那是小白!玲瓏激動地拉醜娃:“姐姐再給你變個戲法!”醜娃垮著臉:“姐姐,我不想看戲法了,我想要娘親。”

玲瓏笑:“相信我,這就帶你去見娘親,你真正的娘親!”她提著歧路燈,一手拽上醜娃,往牆上的光圈走去。

還沒站穩,就聽見小白的破鑼嗓子:“哎喲,這可怎麼辦!都怪你們倆!”玲瓏拉著醜娃繞過屋子,看見小白和姬弘,她眼眶一熱,開口居然哽咽。

“娘親!阿爹!”還是小孩子爽利,一見到父母,就甩開玲瓏的手,往院中跑。

閔生夫人回頭:“啊!醜娃!我的醜娃!”小胖墩一頭紮進娘親的懷抱,閔生才反應過來:“呀!醜娃!這是我兒子醜娃呀!我怎麼會把兒子給忘了?”

“女娃娃!真是你嗎?我還以為你回不來了!”小白驚喜地蹦過來。

玲瓏站在那,看著子夏。他原本背對著玲瓏立在牆邊,伸手摸著牆上的光圈,像在查探什麼。聽見動靜,他轉身,看見玲瓏,倒沒說什麼,隻是舒展了緊皺的眉頭。

“我還以為你們會把我忘了。”玲瓏抬手擦擦不知何時滾落的一顆淚水,嘴角勾起弧度。

“忘了你嗎?”子夏笑了。

“咚——”歧路燈從玲瓏手中滑脫,落在地上,滾了一滾,好在沒有摔壞。玲瓏身子一軟,整個人倒了下去。經過無數個昨天的循環,玲瓏早就記不清她上次睡覺是什麼時候了。此刻見了子夏,她再也支撐不住,困意如海嘯,將她淹沒了。

一睡兩三天。再醒來時,之前幾天發生了什麼,玲瓏一點兒都不記得了。子夏說,她回到了自己的宇宙,誤入另一個宇宙的記憶就被封鎖了,這是人對自己的一種保護。那些記憶本來就不該留存——如果同時擁有兩個宇宙的記憶,也許會把人逼瘋吧。玲瓏聽說自己孤身闖入那個宇宙,把閔生家丟失的男孩救回來的光輝事跡,很是驕傲了一陣子,至於被封鎖的記憶,也就隨它去了。

日子過得還是挺開心的,除了夜晚,玲瓏會哭喊著從夢中驚醒,但夢中究竟發生了什麼,她卻記不起。

姬弘雖未問起,玲瓏卻能從他的眼神中看出擔心。一天姬弘招呼玲瓏過去,問她:“最近沒有客人,我剛好有些材料要找人幫忙處理,你要不要陪我出門,就當散心。”玲瓏自然歡天喜地答應下來。

也沒什麼要準備的,姬弘隻是叫玲瓏取來幽浮毯往院子裏一攤,就上路了。飛出長安沒多久,幽浮毯的速度就降了下來,居然晃晃悠悠停住了,玲瓏納悶地問姬弘:“怎麼了?”

“到了呀。”

玲瓏看看,兩側是高峻山嶺,幽浮毯正好停在兩峰之間,離地還有數十丈高。“毯子怎麼不降下去呢?”

姬弘笑笑說:“可我們已經到了。”他說著,走到幽浮毯邊緣,不知為何,玲瓏看他站在那裏,突然害怕地渾身發抖,心跳都漏了好幾拍。她伸手大叫,幾乎帶著哭腔:“不要跳!”

姬弘奇怪地看看她:“誰說我要跳下去了?”他向前一步,踏出了幽浮毯的範圍,腳下懸空,卻站得極穩,看得玲瓏目瞪口呆。他又向前一步,回頭招呼玲瓏,“來呀!”

玲瓏戰戰兢兢爬到他剛剛的位置,側著腦袋,才看出玄機。

姬弘腳下,是絲繩編織的索橋,近乎透明,隻有以某種角度迎著太陽時,才看得見絲繩上的溢彩流光。玲瓏小心翼翼拉著繩編的扶手站上去,驚訝於手中繩子的柔韌,又為腳下那幾乎未曾搖晃的橋索驚歎。收了幽浮毯,順著索橋前行,就進入了幾乎隱形的處所。這牆壁、天頂、地板都是絲線編織而成,不像府邸,倒像一隻巨大的繭。最奇妙的是,屋子看似透明,從外麵卻看不見屋中情形,玲瓏驚訝地合不攏嘴。

屋子中央有幾架紡車,吱悠吱悠,但吸引玲瓏注意的卻是那紡紗的女子。一、二、三、四……那女子竟有六隻手,隻見她一人催動三架紡車,竟一絲不亂。“她是誰,怎麼有那麼多隻手……”玲瓏拽拽姬弘的衣角,壓低聲音問他。

姬弘還沒說話,那女子先笑了,“姬館主,好久不見。”她看看玲瓏,又說,“我叫蛛娘。你必是大名鼎鼎的玲瓏了。”

“大名鼎鼎?”玲瓏詫異。

姬弘清清嗓子,說道:“我此次來,是想請蛛娘幫忙,將此物紡成絲線。”他取出一兜毛發,玲瓏歪頭看,那不是蘇瑾削下的白發嗎?

蛛娘停下一架車,伸手接過一摸,“人類的。白發脆弱,比上次的黑發還要難處理呢。”

“我知道這點兒難度,蛛娘是不會放在眼裏的。”

玲瓏瞅了姬弘一眼,他居然也會恭維人?

蛛娘得意地笑笑。她將那兜白發拋出,白發在空中飛散開來,陽光穿過幾乎透明的牆壁,照得發絲銀光閃閃。玲瓏抬頭,才發現屋頂上懸著無數近乎透明的蜘蛛,它們捕捉空中的發絲,也不知做了什麼,一根白發化作上百根,它們柔柔軟軟地飄落……不知為何,這情景將玲瓏震得愣住,心裏莫名泛起濃烈的悲傷,幾乎就要落淚。玲瓏覺得奇怪,她努力控製呼吸,好不容易忍住了。

接下來一整天,玲瓏都是恍惚的。那些小蜘蛛如何重新收集發絲,蛛娘又如何將它們紡成絲線,她都不清楚,她隻覺得腦子嗡嗡作響,混亂極了。渾渾噩噩中,她接過紡好的絲線,跟著姬弘告辭蛛娘,回到白龍館,就一頭紮進臥房,撲在榻上睡著了。

這一夜,玲瓏才看清自己的夢境。夢裏一直在下雪,可是一點兒也不冷,她伸手,雪花觸到手指,就輕輕消散了。她抬頭,天空陰雲密布,雲中雷霆陣陣,忽然間,銀光大作,亮得耀眼。玲瓏卻沒低頭,反而大睜著雙眼,被那光芒刺得流淚。

醒來時,玲瓏還在流淚。她捂著心髒,呼吸困難。為什麼,心口好像壓著重重的石塊,那麼悲傷,那麼絕望?她哭了好久,才爬下床來。

推開房門。

一片,一片。白色雪花漫天。可現在是七月,怎麼會下雪?

玲瓏赤著腳跳到廊下,伸手去接紛紛揚揚的雪花,卻什麼都沒接到。看看地上、草上、屋簷上,什麼都沒有。可雪花仍舊在飄。玲瓏在工坊找到姬弘,她伸頭問:“子夏,七月為什麼會下雪?”

姬弘抬起頭,不明所以,“下雪?”

“對啊!你看!”玲瓏站在門外指天。

姬弘有些懷疑地起身,走出來,看看天上,又看看玲瓏,“還沒睡醒?”

他就站在漫天飄飛的雪花中,可是,他為什麼看不見?玲瓏閉上眼睛,眼前的黑暗裏,雪還在不停飄下來。她睜眼,看著雪中的子夏,她的呼吸又困難了,心口悶悶的,她好想哭。

“昨天你就有些不對頭呢。”姬弘說,“是不是沒休息好?再回去睡會兒吧。”

玲瓏忍不住,將自己的夢和不存在的雪都告訴了姬弘。他嚴肅地看她,伸手覆住她的額頭,“那可能不是夢,而是記憶的碎片,那段不該留下的記憶。”

“是我在另一個宇宙裏的記憶嗎?”玲瓏好奇道。她記得,子夏說,他也曾去過另一個宇宙。

“玲瓏,別對它好奇,別去想,別去探尋。人類的心智不夠強大,如果同時擁有兩個宇宙的記憶,你會崩潰的。”姬弘叮囑道,“我不知你在那邊經曆了什麼,所以無法精確消除你的記憶,答應我,好好休息,努力忽略它。我想,時間久了,你就會忘記的。”

玲瓏看看他深沉的眼色,輕輕點頭。

旬月之後。

玲瓏抱著腦袋,蜷縮在榻上,表情痛苦。她的夢一天比一天真實,在那漫天的雪裏,在那陰霾的天空下,她看見姬弘,他胸前敞著大洞,血液染透了衣襟。忽然,手臂傳來銳利的疼痛,她抬手,發現衣袖上也沾滿了血。玲瓏又一次哭著醒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