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沒什麼事!人都跑散了你找誰去!黑燈瞎火的,又腆著個大肚子——找死嗎?”郎大坤掙得傷口痛,又大聲“哎喲”。雪梅回過頭來扶起他,自己哭成了淚人兒,滿屋子翻找著,一滴藥水也沒有。雪梅隻好用冷毛巾覆在他的傷口上。傷又太多,不知該先顧哪一處,情急之下便隻有痛哭。
“別號喪了!我還沒死哪。我自己躺躺會好的。沒傷骨頭。”郎大坤伸出一隻手讓雪梅搭在肩頭上,又不敢讓她太用力,恐怕動了胎氣,隻好自己全力掙紮著躺到床上去。這一夜輾轉反側,幾次昏迷,卻死活不肯去醫院,更不肯報警。
雪梅又細問他原由,他便斷斷續續地說,“在機場趴活兒在時候,來個了闊主顧。是第一次來中國的老外——由於不知行情,出手大方得離譜。幾個黑車司機都看上了這一票生意,可以狠宰他一筆。我會說幾句英語,說動了老外跟我走了。那幫開黑車的一見到嘴邊的食飛了,都衝著我來了。他們就合夥揍我。那老外以為遇到了搶劫,拽著行李沒命地跑掉了。不過錢是掙到了。這個月的薪水也發了。生孩子的錢攢得差不多了吧......”郎大坤一口氣說了這些話,好像很累。他喘息著從胸前內袋裏掏出了一疊票子,早已被血染得斑斑駁駁。他看著錢的滿足眼神和他的微笑讓雪梅心如刀割。
“你這個傻子!我的好哥哥......”雪梅抽抽噎噎地哭道,“你怎麼這麼傻——你不用幹得這麼苦的。我這裏有兩千多塊呢——我要給你治傷,快跟我去醫院。我這就去馬路上攔車。”
“不行!把錢花光了,我這頓揍就白挨了。我是不會去的。我身上的肉結實,錘上幾下子沒事——你哪來的錢?我才不信。”
“不信就給你看看。”雪梅馬上鑽到床底下,將長靴子拽出來,“嘩啦啦”一抖,裏麵的票子全都掉出來了。
“這是我臨走時在家裏偷的爸爸的錢......我怕你亂花才沒告訴你。”雪梅哽咽著,但實話是無論如何不敢說的。“其實我們可以回家。爸爸要是知道我們過得這麼苦,也許會願意幫我們——就算他真的不要我了,也未必不管我們的孩子。我的兒子是他的外孫,一個剛生下來的小肉球兒,還來不及做過什麼壞事......爸爸他不是個狠心的人,好孬是他的骨肉......”雪梅說著說著已經泣不成聲。提起父親,淚便收不住,直哭了一夜。如今她也即將為人母,也就有點兒理解父親了。也許正是因為愛的緣故,才會讓父親傷得那麼深。如今後悔已經太遲了。爸爸永遠也不會原諒她了。
雪梅的哭聲使傷痛中的郎大坤越發心煩意亂,他想用大聲的怒喝來阻斷她的哭聲,可是他沒有做到。而自己在一次次的昏迷中卻也夢見了父母和校園,還有坐在同桌正在考化學的寧曉秋。她正在為一道附加題為難,鉛筆上的橡皮頭兒一下一下輕輕叩著自己吐出了汗珠的鼻尖兒。窗子好像從來不曾這樣明亮,看得見樹枝上的蟬和雨後潮濕的葉片上的點點閃光。教室裏靜極了。他的試卷發下來,雪白的一張紙上有淡淡的油墨味兒。他的筆吸足了墨水,他的字蒼勁有力,透著獨一無二的灑脫和飄逸。人說字如其人。也許他該是個儒雅而俊秀的學者吧?寧曉秋說過,她非常喜歡他的字。
原來以為自己已經忘掉的一切在此刻那麼親切而清晰。原來自己努力去逃離的一切正是自己最愛的,最難割舍的。但他知道,他已經回不去了。世上並沒有時空隧道可以通向過去,通向被自己錯過了的好年華。回憶隻是回憶,不會重來。可是爸爸,媽媽,老校長,湯主任,老師......你們都還在那裏嗎?
劉南輝在春天的夜風裏打了個噴嚏。有人說打噴嚏就是有人在念叨他。雪梅離家已經有一年多了。她是不是想家了?或者在外麵遇到了什麼難處?想到這裏,劉南輝就坐立不安了。他又在院子裏走來走去。最後拄了拐杖出門。曉秋攔不住他,又怕他跌倒了,隻好扶著他。他的病在曉秋和凱銘的照料下已經康複了。但是沉默得像整個人都裝上了鎖,完全自閉。以至於曉秋自己都懷疑,治好他是不是一個錯誤。也許讓他逃避在瘋狂裏會更幸福。至少那時候他是經常笑的。
現在劉南輝除了尋找雪梅,他的另一個去處就是湘雪的墳地。他把墳重修了一下,夕陽中的漢白玉石碑上刻著比愛更深的悲傷。他常常一整天一整天地坐在湘雪的墓前,求她給他托夢。他相信湘雪曾托夢給他,曾坐在板凳上讓他給她梳辮子,又將辮子剪下來送給他。他在她的墓前一遍一遍地對湘雪說,他有多喜歡這個夢。他從此相信了心靈感應,相信天地鬼神,相信命運和永恒,更相信湘雪會用自己的方式來看望他,絕不忍心就此永別。曉秋沒辦法向他解釋,也就聽任他抱著這個夢想日複一日地守在湘雪的墳前。可是那個夢沒有再來。湘雪的麵目卻更清晰了。她在招喚他,說她想他。劉南輝坐在黃昏寂靜的海邊,在荒草叢生的墓地裏隻等著那麼一天,自己也進去陪伴她,從此不再分離。那也未必不是一種幸福的歸宿。他老了,他感到自己一天天地在走向殘年的盡頭。活人的一切離他越來越遠了。隻有做了鬼的湘雪讓他感到格外親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