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間篇 第一章 墮凡(1 / 3)

我是一名地府的獄卒,位第三殿閻王、宋帝王餘手下,每天的工作就是在三殿閻王所司掌的十六小地獄給犯人施刑,他們全都是生前忤逆尊長,教唆興訟者的人,要在這裏受倒吊、挖眼、刮骨之刑,每天聽著他們淒厲的嚎叫,我無動於衷,畢竟他們罪有應得。

有一天,地府來了一位特殊的“客人”,她曾是天上的日月玄女,掌管人界的日落月升,因為幫助一隻妖怪逃離神帝的絞殺,故被剝奪神籍,打入地府。

我猶記得那位在九百九十九閻王梯下跪著的玄女,被數以千萬計的獄卒圍著,台上是鬼氣繚繞的十位大殿閻王,她臉色卻依舊平靜得如同忘川河水一般。

我驚歎她的膽色,望著她的後背,見著那如流水般傾瀉的銀色長發,每一根都帶著星輝,是因為常年在天上嗎?竟能長得如此夢幻......

“日月玄女,為什麼不回我的話?”

“追求永生是罪嗎?如果是,那麼天下同罪。神仙更是罪無可赦。”

“你在說什麼?你的罪過並不是追求永生的罪過......”

“服侍神明一萬年,連一個名分都拿不到,隻落得一個身死道消的結果,自私的難道不是神仙嗎?”

“你是在說那隻黑狐?”

“黑狐?對,沒錯,就是因為他是一隻黑狐,天生的不祥之物,所以你們才什麼也不願意給予,害怕幫助一隻黑狐會有損神宮的威嚴,哪怕他為了你們立下天大功勞!”

十位大殿閻王搖頭歎息皆有,那隻黑狐瘋了,從天上打到地下,將三界擾得不得安寧,有什麼用?最後還不是給神帝殺掉了,真蠢,老老實實死掉重新投胎不就好了,搞得現在這樣子魂飛魄散,這又是何苦呢?還要搭上一位神仙。

“你這又是何苦,事情本來已經被神帝以無上手段平息了,你卻還非要做出這樣的事情,甘願放棄自己的永生,來塑造一場未來可能發生的三界大難。”

“蒼天無眼,神明無德,你們要讓奉獻者卑微,要讓無功者榮耀,要讓同行者背叛。這種不仁不公不義的世界,毀滅掉算了!”

這一句話從尊貴的日月玄女口中說出來,天上落下億萬雷電,伴著無數幽魂熾焦的哀嚎,炸出巨大的聲響,猶如蒼天的怒吼。忽地又下起了血雨,每一滴都有萬噸之重,那是這一句話所蘊含的罪孽分量。

“你!好大的膽子!”

“給我傳令!日月玄女因私通黑狐,觸犯天規,故剝奪神籍,投下地府,受盡第三殿十六小地獄後,刑滿轉十八層大地獄,永世不得超生,神帝親令,即刻執行!”

眾生嘩然,無論是對於那句可怕的逆語,還是對於這場無盡的刑罰。

我咧嘴一笑,這位日月玄女可還是真是有趣呢。

不過更有趣的事情還在後頭,我竟然成為了這位日月玄女的刑罰執行官,往後她就要由我來“照顧”了,同僚們都很羨慕我,能夠鞭打一位神仙,那是往後幾千年都可以炫耀的談資。

但我絲毫不在意這些,對於我來說,來到地府的人,無論是仙是人是鬼,都不過三界中的一抹靈智,平等而無不同。所以懲罰她我沒有半點感覺,但讓我稍稍有點在意的是,在解散本次審判大會時,我不經意回頭看到十位大殿閻王對著我的那種眼光,非常奇怪,他們眼中的情緒非常複雜,像是納悶、厭惡......最後還有點畏懼?

可能是我想多了,像我這樣微不足道的鬼,與成千上萬的獄卒沒有半點區別,高高在上的神靈又怎麼會需要畏懼我呢?我自嘲搖頭。

我押著日月玄女來到第十三層地獄,血池地獄,偌大的池中紅色的液體如岩漿,氣泡翻滾,黑紅相間,看起來就很燙很惡心,事實也確實如此。

我手往下一指,麵無表情地對日月玄女說道:“脫掉衣服,往下跳。”

她注視血池,目光依舊如在閻王殿時平靜,邁步時卸下了她千年不染的羽衣,露出如白玉一般的肌膚,淡淡幽香,沁入九竅,銀色長發遮蓋不住無盡風情,我幾乎看傻了眼。

她突然轉過頭來,對著我說道:“你不應該回避一下嗎?”

哪怕我早已經看過人世間無數的白體,此時此刻也有點窘迫,但地府的規矩就是這樣,你不脫衣服怎麼受刑?不看著犯人怎麼施刑?反正到時候聽著對方淒厲的慘叫,飛濺的血肉,自然也不會感受到半點旖旎了。

看著我無動於衷,她也不在意,落入血池,“撲通”一聲,火花四濺,這樣也好,不用我拿著鋼叉推她下去了。

等了一會,沒聽見慘叫聲,我覺得有點奇怪,走近低頭查看,便望見一雙清澈純淨的眼睛,那最深處,是對眾生的悲憫與慈愛。

“怎麼,剛才沒看夠?”

聲音有些戲虐,沒想到神仙也會這樣子捉弄人,哦不,是捉弄鬼。

“你為什麼不叫?”

“我為什麼要叫?”

“因為......因為他們都會叫啊。”

“他們是誰?”

“罪人。”

“罪人有罪,這血池炙燒的就是他們的罪孽,我無罪,沒有罪孽可以炙燒,自然也不需要叫喊。”

“哦......原來是這樣......”我若有所思。

日月玄女看了我半晌,突然“噗嗤”一聲笑出來,那笑容就像一朵開在肮髒淤泥上的蓮花,是那麼極致的落差之美,這惡心的血池仿佛也被淨化了許多。

“笨蛋,騙你的,原來你做了小鬼之後這麼好騙。”

“我們以前認識嗎?”我有點好奇。

“......不認識,還是不認識的好......”

她掙紮著伸出一雙被血池泡得爛掉的手掌,笑顏依舊,帶著點討好和可憐,說道:“我叫日月妾,你喚我妾妾就可以了。”

我下意識地握住日月妾的手,腦子有點懵,這還是第一個能在血池裏笑著說話的人,可能神仙和凡人真的有點不一樣吧。

接下來的漫長時光中,我帶著她走遍第三閻王的十六小地獄,受刑時,無論是穿肋、刮臉、擠心、挖眼、鏟皮、刖足、拔指甲、毒蟲吸血、倒吊、分骨、蛆蛀、擊膝、刨心,日月妾都是一聲不吭的承受下來,沒有惡毒地謾罵,沒有醜陋地抽搐、沒有可怖地叫喊,一個人默默忍受了全部,偶爾還會對我笑上一笑。

我開始對這位神仙感興趣了,從來沒有人能在這樣的酷刑麵前保持理智,誰都不行。我想知道她到底能堅持多久不開罵。

走完十六小地獄,日月妾的肉身也不能用了,當我將她的魂魄從肉身中抽離時,遍體鱗傷的身體如同殘花一般落在地上,化作粉塵散去。透明的她赤著腳站在地上,隻剩下魂魄,飄逸得如同雲朵,似乎一口氣就能將她吹走。

她有些傷感地說:“從今往後,我便再也不能為人界更替白天和黑夜了。”

“原來日月玄女在天上要做這種事情。”

“每個神仙都要維護人界與六道的秩序。”

“不無聊嗎?更替日月這種事情。”

“不無聊啊,”日月妾笑起來,眉目彎彎,“願光明給予人們生氣,願黑暗給予人們安寧,每一天都能幫助到別人,我很幸福,很開心。”

“那不寂寞嗎?”

“不會呀,以前每天都有星星陪著我,後來有小白陪著我。”

“星星?小白?”

“喂喂,你知不知道星星是怎麼來的?”她興致勃勃。

“不知道,也不關心,地府裏根本沒有這東西,”我指了指天上,烏漆墨黑的,偶爾有紅雲翻滾,這就是地獄萬年不變的天,陰沉黑暗,眾神遺棄,眾生所厭。

日月妾不開心地皺了皺鼻子,以往的神仙就像凡間的小女孩一樣。

“笨蛋,這你都不知道!”

“我都說了我不關......”

“天上的每一顆星星,都是現世的每一個願望,願望化作光點,我將光點掛在天上,並為之命名,傳播與人間,給予人們希望,你!給!我!好!好!記!著!不許忘了,聽見沒!”

日月妾的手指不住點在我額頭上,失去肉體而沒有溫度的靈魂觸摸著我,我卻覺得她和沒失去肉體之前是同樣的體溫。麵對她一聲聲嬌嗔,我隻好苦笑點頭。

倒是從來沒有犯人會對施刑者撒嬌的先例,一半都是一見麵就要撲上來,恨不得煮骨吃肉的。獄卒大意之下被惡靈吞噬殆盡的事情也不是沒有。我漸漸懷疑,這樣可愛的一位神仙,真的有可能會犯下什麼殘害生靈的罪孽嗎?

她受刑的時間是沒有盡頭的,神仙們一直都在天上養尊處優,哪裏真的能受得了這樣的苦?終於有一天,她撲在我懷裏哭泣,大聲喊著疼,這讓我感到很為難,地府刑具可以通過血液或魂液的顏色來判斷犯人留下的痛苦量,更別提她是重犯,每次施刑都有獨立的牢房,根本作弊不得。

“我該怎麼幫你?”

“你隻要......安靜的聽我講故事就好......”

“什麼故事?”

“星星的故事。”

“好,你講吧。”

於是蒼茫無盡的地獄中,在滿是創傷與悲嚎的牢房裏,多了一個講故事的人,多了一個聽故事的鬼,她的目光總是迷離,那樣可以逃避痛苦,我的目光總是專注,這樣可以給她勇氣。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個國家惹怒了神帝,便沒有水可以喝了,一天,一個小姑娘拿著木壺離家,要給她生病的媽媽找水,沒找到水,累得倒下睡著了,等她醒來後,木罐裏竟裝滿了清亮的水,盡管她已經快要渴死了,但水太少了,惦記著媽媽,沒有喝就匆忙要趕回去,沒注意腳下有一條小狗,絆倒了,木壺也掉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