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頂棚裏的散步者·(1 / 3)

1

這或許算是一種病態吧,鄉田三郎覺得活在這個世上毫無意趣,不管玩什麼遊戲,從事什麼職業,總之,做任何事情都讓他覺得無聊至極。

從學校畢業後——其實去學校的日子也是少得屈指可數——他也嚐試過各種自己能做的工作,但至今都沒有發現一個能讓他願意奉獻一生的職業,也許在這個世上根本就不存在讓他滿意的職業。他不斷地換著工作,長則一年,短則一個月,終於,他對於工作完全不抱希望了,不再尋找工作,每天過著名副其實的百無聊賴的日子。

在玩樂方麵也是如此。他甚至買來娛樂百科全書之類的書籍,按圖索驥,從紙牌、台球、遊泳、登山、圍棋、象棋到各種各樣的賭博(種類繁多得在這裏都寫不完),一個不落地玩了個遍,可是,它們也和工作一樣,沒有一個能引起他的興趣,他隻好一次又一次地品嚐失望。不過,你可能會說,這世上不是有“女人”和“酒”這兩樣任何人一輩子都不會厭倦的絕頂快樂嗎?令人難以置信的是,我們這位鄉田三郎對這兩樣東西也絲毫不感興趣。他滴酒不沾,可能是不適合喝酒的體質吧。至於女人,當然並不是沒有欲望,雖然也經常出去尋歡找樂,卻仍然無法讓他因此而感到生命有意義。

“與其在這個毫無生趣的世上活著,還不如死了的好。”

他常常冒出這樣的念頭。不過,即便是像他這樣萬念俱灰的人,似乎也具有對生命留戀的本能,所以直到二十五歲之前,盡管他口頭禪似的說什麼“真想死,真想死”,最終還是沒有去死,好歹活到了現在。

他每月能從親戚那裏收到一些彙款,所以即使不工作,生活也不成問題。也許正是因為擁有這種安全感,才使他變成了這樣隨心所欲的人。他絞盡腦汁地琢磨怎麼用這些錢找些樂子。例如,像更換工作及變換花樣玩樂一樣頻繁地搬家。誇張點說,東京的家庭公寓,沒有他沒住過的。在一個地方還沒住半個月一個月的,他就馬上搬到另一個公寓去。當然在這期間,他有時也設想像個流浪者一樣到處旅行,或者幹脆像仙人一樣鑽進深山中去生活,但是,對於習慣了都市生活的他來說,畢竟不可能在那種寂寞孤獨的鄉下待太久的。所以剛出去旅行沒幾天,他就像是被都市的燈光和喧鬧牽引著似的,不知不覺又回到了東京,而且每次回來後都會搬家。

這次他搬到一處名叫東榮館的新建公寓,連牆壁都沒有幹透呢。在這個新家裏,他偶然發現了一個極好玩的樂子。這篇故事,講的就是與他的這個新發現密切相關的殺人事件。但是在講述這個故事之前,我必須先交代一下主人公鄉田三郎是如何同業餘偵探明智小五郎成了朋友,對過去自己從未留意過的“犯罪”產生了濃厚興趣這件事。

他們二人是在某咖啡廳偶然相識的。因為當時和鄉田一起去喝咖啡的朋友認識明智,就為鄉田做了介紹。那時,鄉田被明智那睿智的談吐以及特別的穿著深深吸引了。之後,鄉田就隔三岔五地去拜訪明智,明智偶爾也會到三郎的住處做客,一來二去就成了朋友。明智也許是對三郎的病態性格產生了興趣(想將它作為一種研究材料吧),而三郎呢,完全是因為喜歡聽明智講花樣翻新的犯罪故事。

譬如殺死同事,將屍體塞進實驗室的爐子裏燒成灰燼的韋伯斯特博士的故事;通曉數國語言,在語言學方麵貢獻卓著的尤金·亞蘭的殺人事件;人稱保險魔鬼,又是優秀文藝評論家的韋恩萊特的故事;油煎小孩的臀肉為養父治麻風病的野口男三郎的故事;娶了眾多女人為妻子,再把她們一個個地殺死的所謂藍胡子蘭德爾;阿姆斯特朗等人的殘忍犯罪故事等。這種種殺人案件不知給無聊至極的鄉田三郎帶來多麼大的享受啊!三郎聽著明智滔滔不絕地講述,覺得這些犯罪故事宛如一幅幅色彩豔麗奪目的畫卷,以無盡的魅力,清晰地呈現在自己眼前。

自從認識明智後,這兩三個月來,三郎好像忘卻了這人世的索然無味似的。他購買了各種各樣的有關犯罪的書,每天都沉迷其中。在這些書籍中,還夾雜著愛倫·坡或霍夫曼或加博裏歐 等人的偵探小說。三郎每次合上書的最後一頁,都會深深地歎一口氣,心裏想:“啊,世上竟然還有這麼有趣的事呀!”甚至大膽地幻想起來,可能的話,自己也要像這些犯罪故事的主人公那樣,搞出個引人注目的漂亮事件來玩玩。

但是,即便三郎再怎麼想玩玩,也不願意做觸犯法律的事。他不具備不顧及父母、兄弟、親戚和朋友的感情或被他人侮辱,獻身於自己興趣愛好的勇氣。看那些書上說,無論多麼巧妙的犯罪,必定會留下破綻,這些破綻就會成為破案的線索,除了極少數例外,罪犯一般都無法一輩子逃脫警察的追蹤,三郎所擔心的隻是這一點。他的不幸就在於對世上任何事都不感興趣,偏偏對“犯罪”興趣格外濃厚。而且更不幸的是,由於害怕被人發現,他又不敢實施“犯罪”。

因此,他把手頭的書籍通讀一遍之後,開始模仿“犯罪”。由於是模仿,當然不用擔心受到懲罰。假設做了下麵這麼一件事。

他對於已經無比厭倦的淺草再次產生了興趣。淺草遊樂園,猶如把玩具箱傾倒在地上,然後在所有玩具上潑灑了五顏六色的顏料一般,對於嗜好犯罪者來說,是個求之不得的舞台。三郎經常光顧這裏,在電影院和電影院之間隻能通過一個人的狹窄而昏暗的胡同裏,或是公共廁所後麵的一大塊空地上——令人驚訝的是,淺草竟然有這樣的一塊空地——流連忘返。

他假裝自己是某罪犯,為了和同夥聯絡,用白粉在牆上四處畫箭頭;一看到有錢人模樣的行人,就把自己想成小偷,一直跟蹤那個人不放;有時把寫有奇怪暗語的紙條——他總是在紙條上麵寫恐怖殺人事件——塞進公園長椅的木板縫隙中,然後躲在樹後,看誰會發現紙條……他玩著諸如此類的各種“犯罪”遊戲,自得其樂。

三郎還經常喬裝打扮,從一條街漫無目的地走到另一條街。他有時扮成工人,有時扮成乞丐,有時扮成學生,在這許多種扮相中,男扮女裝最能令他感到滿足。為此,他變賣了自己的和服和手表,湊足錢買來昂貴的假發和女人的舊衣服。每次他都花費很長時間,扮成自己喜歡的女相,披上有帽子的鬥篷,在深更半夜時走出公寓。走到適當的地方便脫掉外套,或是在寂靜無人的公園中轉來轉去,或是鑽進電影院,故意坐在男子席裏,有時還跟那些男人開些下流的玩笑。由於扮相導致的心理錯亂,三郎恍惚覺得自己變成了妲己那樣的阿百,或是蛇精阿由那樣的毒婦,隻要一想到隨心所欲捉弄男人們的情景,他就特別快樂。

這種模仿犯罪的遊戲,雖說在某種程度上滿足了三郎的欲望,還引起過出人意料的事件,讓他感到相當刺激,但是,模仿終歸是模仿,盡管沒有危險,畢竟缺乏刺激性——從某種角度來看,犯罪的魅力就在於其刺激性——不可能總是讓三郎欣喜若狂。因此三個多月後,三郎就像以往一樣對此遊戲失去了興趣,而且一直那般吸引他的與明智的交往也慢慢地減少了。

2

通過上麵的鋪墊,想必各位讀者對於鄉田三郎和明智小五郎的交往,以及三郎的犯罪癖等有所了解了吧。那麼下麵就言歸正傳,說說鄉田三郎在東榮館這個新蓋的公寓裏,發現了什麼新的樂趣吧。

東榮館剛一建成,三郎就迫不及待地第一個搬了進來。那時他和明智已經交往了一年多。也就是說,他對模仿犯罪的遊戲早已失去了興趣,可是又沒有發現其他可以替代的娛樂,每天都不知該如何打發漫長而無聊的時間。當然,剛剛搬到東榮館時,他也結交了一些新朋友,多少算是消遣了一些時間。不過,人實在是無聊透頂的生物,不管去哪兒,都以一成不變的表情,用一成不變的對話,一遍又一遍地與人應酬。即使換了新公寓,接觸到了新的麵孔,還不到一周的時間,他又像以往那樣陷入了無盡的倦怠之中。

就這樣,搬到東榮館十天左右的一天,因無聊至極,三郎突然想到了一個好主意。

在他的房間裏——房間在二樓上——寒酸的壁龕旁邊有一個壁櫥,壁櫥由一個結實的木板分成了上下兩層。之前,三郎在下層放了幾件行李,上層放著被褥。一日,他突發奇想,倘若睡覺時不把被褥取出鋪在床上,而是幹脆把壁櫥裏的木板當作床鋪,困了就爬到上麵去睡覺怎麼樣?若是以前的公寓,即使壁櫥中有相同的隔層,其四壁也都汙穢不堪,頂上掛滿了蜘蛛網,根本不會想到睡在裏麵的。而這裏的壁櫥,由於是新做的,自然非常幹淨,不但頂棚雪白,就連被塗成黃色的光滑四壁也沒有一點兒汙痕。而且,壁櫥整體給人的感覺讓他覺得像是輪船上的臥鋪,不由得想去那裏麵睡一覺。

於是,三郎當天晚上就在壁櫥中睡覺了。在這座公寓裏,每個房間都可以從裏麵鎖上門,女傭也不會隨便進入房間,使得三郎可以放心地繼續他的異常嗜好。他在壁櫥裏麵睡了一晚上後,感覺比預想中還要好,就在木板上鋪了四床褥子,躺在那軟綿綿的鋪上,望著離眼睛隻有兩尺左右的頂棚,有種非同尋常的感覺。

他啪一聲拉上壁櫥的拉門,望著從縫隙中泄漏進來的一絲燈光,覺得自己好像成了偵探小說中的人物,心中一陣歡喜。接著,他又把拉門拉開一道小縫,懷著小偷窺探別人房間那樣的心情,環顧自己的房間,假想著各種令他興奮的場麵,樂此不疲。有時他還大白天鑽進壁櫥,在長六尺寬三尺的箱子般的長方形空間裏,一邊悠閑地抽著自己最喜好的卷煙,一邊沉浸在無邊無際的白日夢之中。每當這時,從關緊的拉門縫隙中會冒出大量白煙,就像壁櫥中發生了火災似的。

這種異常舉動持續了兩三天後,三郎又發現了一件奇怪的事。沒有常性的他,到了第三天,就對壁櫥裏的床也失去了興趣。他無所事事地用手在四壁和能摸到的頂棚上亂畫著,突然發現,在正上方有一塊頂棚,大概忘了釘釘子吧,看起來顫顫巍巍的。三郎感到好奇,輕輕地用手往上一推,很輕鬆地就推上去了,奇怪的是,雖沒有一顆釘子固定,但一鬆開手,木板就像彈簧片似的恢複了原狀,就好像有什麼人從上麵壓著似的。

奇怪,莫非是什麼動物躲在這塊板子上?比如大黃頜蛇之類的。三郎想到這兒,頓時感到毛骨悚然,可是就這樣逃出去又未免無趣,他又用手試著推了一下,不但感到很沉重,而且每推一下木板,都從上麵傳來哐啷哐啷的粗重聲音。三郎越發感到奇怪,幹脆把這塊木板推掉。剛把它掀開,就從上麵骨碌地滾下一個東西來。三郎嚇了一跳,幸虧反應得快,躲閃開了,否則肯定會被這東西砸傷的。

“原來是這玩意兒。”

三郎一看掉下來的東西,大失所望,本以為是什麼古怪東西呢,原來不過是比壓鹹菜的石頭稍小一點兒的那種小石頭罷了。想想這也沒什麼好奇怪的,肯定是電工為了進入頂棚裏安裝電線,特意掀開這塊板子,安裝完畢之後並沒有加以固定,但為防止灰塵落入壁櫥,就把這塊石頭壓在上麵。

這可真是一出意料之外的喜劇。鄉田三郎以此喜劇為契機,又發現了一個更刺激的遊戲。

三郎直勾勾地凝視著頭頂上敞著的洞,感覺它就像山洞的入口。在與生俱來的好奇心的驅使下,他突然產生了一個欲望,想看看頂棚裏麵是什麼樣的,於是提心吊膽地把頭伸進那個洞裏向四周張望。那時正是早晨,大概是太陽已照到了屋頂上,從屋頂的無數縫隙中射進了許多細長的光線,猶如無數大大小小的探照燈照進了空洞洞的頂棚,使那裏麵比想象中的要明亮得多。

首先映入他眼簾的是縱向架在裏麵的一根又長又粗、宛如蟒蛇的房梁。雖然頂棚裏麵比想象中的要明亮,但畢竟是頂棚裏麵,遠處的東西看不清楚,再加上這座房屋是狹長的形狀,自然房梁也很長,朦朦朧朧的看不到盡頭。他又看到與那房梁呈直角的,近似於蟒蛇肋骨的眾多椽木,沿著頂棚的斜麵,一根根伸向兩邊。僅這些便足以構成一幅宏大的景觀了,再加上為加固頂棚,從梁上垂直固定的許多細木棒,讓人不由自主地聯想到溶洞裏的景觀。

“真是太漂亮了!”

三郎看了頂棚一圈後,情不自禁地小聲讚歎道。對於病態的三郎來說,一般人覺得有趣的事物絲毫吸引不了他,而常人覺得無聊的事物對他反而有著無窮的吸引力。

從那一天開始,三郎就開始了他的“頂棚裏的散步”。不分白天黑夜,隻要一有空,他就像偷吃東西的貓一樣,躡手躡腳地在那些棟梁和椽子下麵鑽來鑽去。所幸的是,這是剛蓋好不久的建築,沒有一點兒煤灰或灰塵,甚至都沒有老鼠留下的汙垢,因此,不必擔心衣服和手腳會被弄髒。三郎隻穿著襯衫,隨心所欲地在頂棚裏鑽來鑽去。當時正值春季,即使在頂棚裏也不冷不熱的,舒服得很。

3

東榮館的結構,跟其他公寓差不多,正中央是庭園,四周呈回字形排列著房間,因此,頂棚也呈回字形,相互連通,從他自己房間的頂棚出發,轉上一圈,又可以回到他的房間上方。

下麵的各間房間都由厚實的牆壁相隔,房門安有金屬鎖。不過,一旦他上到頂棚,往下一看,所有房間就成了毫不設防的開放空間,他想看誰的房間,就可以到誰的房間上麵去,來去自由。而且,隻要想找,都能看到同三郎房間一樣的用石頭壓住的地方,所以隻要三郎願意,他甚至可以潛入別人的房間進行偷竊。如果通過走廊行竊的話,剛剛說過,這是一座回字形結構的建築,因此各個方向都會暴露在他人的視線內,說不定什麼時候就會有其他房客或女傭經過,非常危險,但是走頂棚裏麵的話,是絕對安全的。

此外,在頂棚裏,還可以隨心所欲地偷窺他人的隱私。雖說這是新房子,可是由於公寓蓋得簡陋,頂棚上的縫隙隨處可見,在房間裏察覺不到,一旦進入昏暗的頂棚中,就會驚訝於縫隙如此之多,偶爾還能見到孔洞。

自從發現了頂棚裏的這個魅力無窮的舞台後,那不知何時已被忘卻的犯罪癖又一股腦兒地湧上了鄉田三郎的心頭。在這個舞台上玩犯罪遊戲的話,肯定比先前嚐試的那些要刺激得多,想到這兒,他喜不自禁。怎麼就一直沒有發現在自己身邊還有如此有趣的地方呢?從此,三郎開始像魔鬼一樣在昏暗的世界裏一個接一個地窺視東榮館二樓的二十多名房客的隱私,僅此一點已經讓他喜出望外了,以至重新燃起了對生活的熱情。

三郎為了使頂棚裏的散步變得更加有意思,沒有忘記把自己裝扮成書中描寫的真正罪犯的模樣。他上身穿著深褐色緊身棉毛衫,下麵是相同色係和質地的襯褲——可能的話,三郎本打算穿一身黑衣,就像曾經在電影裏看過的女賊那樣的打扮,不巧手頭沒有,隻好將就一下——穿上襪子,戴上手套(雖說頂棚裏全是粗糙的木材,幾乎不需要擔心會留下指紋,但三郎還是很小心),手裏握著手電筒(即使想拿手槍,也找不到,隻好以此代替)。

夜裏和白天不同,射進頂棚裏的光線很微弱,因此在裏麵幾乎伸手不見五指。在這樣的黑暗中,三郎一邊小心地不弄出聲響,一邊慢悠悠地在頂棚裏爬行。他覺得自己仿佛變成了一條蛇,連自己都不由得害怕起來。不過,不知是何緣故,這種恐懼竟讓三郎亢奮得發抖。

就這樣,三郎得意揚揚地連續進行了好幾天“頂棚裏的散步”。在此期間,發生了許多讓三郎意想不到的趣事,僅把這些事記錄下來就足夠寫出一篇小說了,不過這些趣事同此故事沒有直接關係,隻好割舍不提,隻簡單地舉兩三個例子。

從頂棚偷窺房客的隱私是一件多麼有趣的事啊,沒有親身體驗過的人恐怕想象不到。即使下麵沒有發生什麼特別的事,僅僅偷窺那些以為隻有自己一個人而本性畢露的人就已經頗為有趣了。三郎發現,某些人在旁邊有人和自己獨處時,其行為舉止自不用說,就連其表情都全然不同,這令他萬分吃驚。與平時從旁邊看別人的角度不同,現在是從正上方俯視,因視角造成的差異,使平常無奇的房間也出現了奇異的景觀。在頂棚隻能看到人的頭頂和兩肩,以及書架、桌子、櫃子、火盆等,而且隻能看到其朝上的部分,幾乎看不到牆壁,代之以榻榻米襯托著所有的物品。

即便房間裏的人沒做什麼事,都是如此令他興奮,更何況在這些地方常常會展現一幕幕或滑稽或悲慘或可怕的圖景。平日一向大發反對資本主義過激言論的公司職員,在誰也看不到的地方,卻一遍遍地從公文包裏拿出剛剛接到的漲薪令,不厭其煩地看了又看,臉上露出喜不自禁的表情;有個投機商將華貴的絲綢衣服當便服穿,極盡奢侈,可是上床睡覺時,卻把白天隨意穿著的衣服,像女人似的仔細疊好,壓在被褥下麵,更有甚者,當他發現那和服上沾了汙漬,竟然用舌頭把它舔幹淨——據說絲綢上的汙漬最好是用舌頭舔;一個據說是某大學棒球選手、長了一臉粉刺的青年,竟然膽小如鼠,與其運動員身份完全不符,他把寫給女傭的情書放到吃光了晚飯的托盤上,想想覺得不妥,又把它拿了下來,過一會兒又放上去……磨磨嘰嘰地重複著一件事;還有人在光天化日之下招來妓女,演出一幕幕無法在此描述的不堪入目的醜陋場景。諸如此類,他可以無所顧忌地想看多少有多少。

除此之外,三郎還對研究房客與房客之間的感情糾葛發生了興趣。比如同一個人,卻是見什麼人說什麼話。有的人剛才還跟人家笑著說話,去了另一個房間,就把人家說得一無是處,好像有什麼深仇大恨似的;有的人像變色龍一樣,對誰都阿諛逢迎,背地裏卻大肆嗤笑人家。要說到那個女房客——東榮館二樓住著一個學畫的女學生——就更有意思了,她已經不隻是“三角戀愛”,而是“五角”“六角”了,可憐的情敵們互相都不知道對方的存在,隻有局外人“頂棚裏的散步者”對這錯綜複雜的關係看得一清二楚,深知她的真心。童話裏有一種叫作隱身衣的東西,現在頂棚裏的三郎就如同穿著那件隱身衣。

如果能夠掀開別人房間的頂棚,潛入房間中,搞出種種惡作劇來,豈不是更有趣嗎?三郎心裏雖躍躍欲試,卻沒有那種勇氣。在頂棚內,平均每三間屋子就有一處同三郎房間一樣的被石塊壓住的通道,因此,潛入別人的房間並不是難事。隻是房間的主人隨時可能回來,即使碰不上主人,由於房間的窗戶都是透明的玻璃拉窗,所以被外麵的人發現的可能性也很大。再加上,揭開頂棚進入壁櫥裏,再打開壁櫥的拉門溜進房間,然後再爬上壁櫥裏的架子,退回到自己房間的頂棚裏,這個過程中難免不弄出聲響,若是被走廊上的人或是鄰居聽見可就壞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