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將軍曾經在戰場上指揮千軍萬馬叱吒風雲,但就像那句酸溜溜的詩裏麵說的——自古美人與名將,不許人間見白頭!
將軍老了,數十年的戎馬生涯,早已經把將軍從一個懵懂的放牛娃變成了白發蒼蒼的老翁。
將軍病重,多少場惡戰下來,將軍身上早已經沒有了一塊好肉,那傷勢就是放在一個年輕小夥子身上也是受不了的啊……
將軍已經到了彌留的狀態,即使身邊的部下百般呼喚,將軍的眼睛還是沒有睜開!
除了那時強時弱的心跳,除了那偶爾粗重,然後漸漸細微的呼吸,將軍就再也沒有了其他的動作了……
將軍有過老婆,是軍醫隊的醫生,頂漂亮的一個女學生。
成親剛三天,老婆為了掩護受傷的戰士撤退,被前來掃蕩的小鬼子用機槍活活打成了篩子!
將軍也就沒再娶,可將軍的警衛員知道,將軍貼胸口的衣袋裏有塊花手絹,都被血浸透了!
那是將軍的老婆的,想老婆了,將軍就拿出來看看……
老部下一批批的來,走馬燈似的探望從前的老上級。
那裏麵,有將軍從死牢中救出來的,有將軍從戰場上背下來的,有將軍從牛棚中搶出來的……
都已經鬢發蒼白!
將軍一生,活人無數!
還有那些從軍校中走出來的,從訓練場上操出來的,從大學中挖出來……
個個血氣方剛!
將軍一生,慧眼識珠!
看著將軍,都哭……
將軍還是沒有醒來,醫生說了,將軍很痛苦!
老部下們急得雙眼通紅,一雙雙大手反複地搓揉著,可是幹著急!
拖了半個月了,將軍沒醒……
那天早上,下著大雨,醫院門口來了個瘸腿的老人。
沒打雨傘,身上就披了塊塑料布。
左手拄著根拐杖,也就是一根彎彎曲曲的樹幹,有的地方連樹皮都沒刨幹淨。
右手提著個壇子,泥封的壇口被雨水打濕了,軟軟的糊了那老人一腿……
直著脖子就朝病房裏麵衝,警衛的戰士上去攔,老人把眼珠子一瞪:“你個新兵蛋子,老子來看看那老家夥,咋?不成?”
那聲音剛硬異常,就像是一把老舊的刺刀。
沒了昔日的光輝,可硬氣還在!
有守候著將軍的老部下,趕緊過去看看。
猛地就認出來了,這不是和將軍一起當兵的同鄉麼?
抗美援朝的時候打殘了腿,也就回家種地,早就沒了音訊!
咋這時候找來了呢?
端著那壇子,老人搖晃著身子進了將軍的病房,亮開嗓門吆喝:“這哪行咧?這白花花的床鋪,渾身的管子,好人也憋出了毛病!我說老家夥,起來咧,俺給你帶的棗子酒哇!”
將軍沒醒,旁邊的醫生護士趕緊攔著老人。
這是醫院,哪能這麼吆喝?
見醫生護士攔著,老人不樂意了,兩道濃眉毛一挑:“哪有那麼金貴咧?俺當年和他在朝鮮鑽山洞那會兒,滿天都是美國佬的飛機,那炸彈下雨似的落俺倆跟前,俺倆還哼哼著快板吃炒麵咧!也沒見把俺倆嚇著?如今咋就不成了?”
將軍還是沒醒……
老人猛地瞪圓了眼珠,順手就把自己那拐杖扔到了將軍的身上,亮開了嗓門喊:“有情況,小鬼子上來咧,打啊!”
將軍猛地瞪開了眼睛,一個翻身從床上滾了下來,也是亮開了嗓門吼:“上刺刀,和小鬼子拚呐!”
滿屋子的醫生護士,還有將軍的老部下都傻了!
這還是那個病重垂危的將軍麼?
那眼神,那氣勢,還有叉開了的大巴掌,活脫脫就是個過五關斬六將的關雲長啊!
老人裂開嘴哈哈大笑:“你個老東西,死賴在床上不膩煩啊?老子看你來了!”
將軍愣了愣,看看手背上被撤掉了針管的血印子,再看看矘目結舌的醫生護士,指著老人狠罵:“你個兔崽子,你是誰的老子咧?你他娘的哄我咧?”
一巴掌抹開了壇子上的泥封,老人大馬金刀地朝雪白的床單上一坐:“當兵當成了你個慫樣,躺在白床單上舒服啊?你不怕丟了先人?啥病大不了的啊?”
將軍順手抓過了床頭的兩個杯子:“你比俺好啊?種地種成了你個慫樣,抱著壇子酒就來找我?就沒帶上點新落下的花生?”
看看站在旁邊的醫生護士,還有那些嚇的不輕的老部下,將軍大手一揮:“都出去,都出去!沒俺的命令誰都不許進來,俺和俺老鄉敘敘舊!”
醫生看看將軍那異常潮紅的臉色,默默點點頭,拉上所有人出去,再輕輕帶上了房門。
出了門,醫生眼淚就下來了:“那是回光返照,將軍……隻怕是過不了明天了!就由著將軍吧……”
老部下們都哭,怕叫將軍聽見,都捂著嘴哭……
將軍端杯子狠狠地喝一大口:“好啊!家鄉的酒,上次喝是啥時候了?怕有二十年了吧?”
老人也是一大口:“那是!喝了那酒咱們就回了部隊,第二天就進了朝鮮!那仗打的凶啊!”
“結婚那天也是這酒,整整三大壇子,那叫喝的高興!”
“你也就能吹!要不是看在你那學生娃娃老婆的份上,不灌你個大頭衝下?唉……多好的學生娃娃啊……狗日的小鬼子!”
“不提了不提了!喝酒喝酒!”
“渡江那會,下水前你老小子不也喝了麼?還是從炊事班二狗子那偷的吧?你老小子就是個旱鴨子,沒那兩口酒壯膽,你老小子看著水都眼暈!”
“那是扯!俺那水性是老團長親自把關過的,要不俺能上得了渡江第一船?倒是你個老家夥,渡江前一晚上,你個老家夥上衛生隊後麵轉悠啥呢?被哨兵發現了還跑,老爺們敢做不敢當,慫!”
“俺那叫自由戀愛,沒啥丟人的!誰知道上去之後還能不能活著下來?俺也就是去告訴人家一聲,要是俺光榮了,趕緊另找個合適的!”
“結果人家狠狠賞了你個大耳刮子,連哨兵都聽見了吧?哈哈哈哈……”
“不扯那個咯!人家現在那是俺媳婦,伺候俺過日子,給俺生孩子,如今都是姥姥輩的人咯!”
“說起來,家裏還好?”
“好!啥不好?三個兒子都進了部隊,啥不好?”
“……”
“……”
聊了一夜,天亮時,老人醉了……
將軍去了!
將軍靈前,將軍的老部下拉著老人的手謝老人,虧了老人來將軍身邊,讓將軍快活的走了!
老人隻是點頭,啥都不說了,全沒了剛見麵時的利落幹脆!
看著將軍的靈車走遠了,老人猛地坐在了冰冷的地上,拉開了嗓門哭:“老東西啊!打了一輩子仗了,還打不夠哇?俺幾個兒都進了部隊啦,接你的槍打仗咧!你個老東西,安心的走吧!到了那邊,還帶兵打仗……”
韋陀
小廟,殘鍾、驚鳥。
古佛、孤燈、老僧。
坐落在小山寨附近的這座小廟已經不知道是什麼年月修建的了,廟裏供奉的佛像被常年的香火熏得漆黑,連香爐都已經殘破得可以了,三條腿的銅香爐有兩條腿是用山間的青石墊著的。
和尚也老了,聽老輩人說,這座小廟裏從來隻有一、兩個和尚,也從來都是在老和尚快要圓寂的時候,才會鎖上廟門出山尋找下一任的住持兼繼承人兼火工僧兼掃地僧。
也是聽老輩人說起的,這小廟的和尚估計也不是什麼善類,沒有一個剛來的和尚有一絲出家人的味道,統統都是橫眉立目或獐頭鼠目之輩,但在老和尚幾年的教化下,不等老和尚坐化,新來的和尚就變得斯文謙恭,舉手投足都不帶一點人間煙火的味道了!
和尚都懂得一些簡單的醫術,也許是代代相傳的緣故吧,所有的和尚至少能治個頭疼腦熱的小毛病,這一點對深山中缺醫少藥的小山寨極其重要!所以,山寨中的百姓也不願意去追究那些和尚的來曆,每逢新稻米下來了也記得給和尚送去一點,畢竟和尚隻有半分薄田,打出的糧食熬粥也未必能吃到明年秋收!
和尚見慣了山民,山民也看慣了和尚,彼此間沒有太多的交流,隻有在有的人家出現了病人的時候,崎嶇的山路上才會出現一個滿頭大汗的山民,喊叫著衝向小廟的木門。
日子平淡清苦,但沒有任何人埋怨老天,能吃飽肚子,過年能殺翻一頭精瘦的年豬,一年積累的山貨能換回足夠的鹽巴和燈油,那就是皇帝過的日子了。隻要一家大小都平安,身子健壯,比什麼都好!
七月初十,逢集。
從山外趕集歸來的黑子不但帶回了鹽巴、燈油,還帶回了幾塊花布和一個驚人的消息。縣城裏的縣太爺已經跑了,連守在縣城集市上收取趕集稅金的那幾個黑衣服稅警都不見了蹤影,聽說是什麼日本人要來了,離縣城就三百多裏地了!
大部分縣城裏的人都跑了,聽說那些矮個子的家夥是從東邊的一個大水泡子過來的,有不少長長短短的火槍,聽說連東北的張大帥也打不過那些矮子,那些矮子可是凶著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