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花落人散(1 / 2)

["“就是因為這樣才棘手,否則的話,像這種身體狀況,即使死在手術台上我們也是有充足的理由的。”醫生壓低了聲音道:“剛接手的時候我還以為是上次咱們醫院的誤診延誤了病人的治療時間,病曆上卻顯示他在今年一月二十日的時候在錦京人民醫院做過全身檢查,當時的結果很明顯指出他的各項問題已經不容樂觀,卻不知道什麼原因仍然沒有得到重視。而且這個病人進院之後我們便立即安排手術,他自己卻執意不肯,沒有家屬簽字我們又不能直接施行,所以才會一直耽誤到了現在。”

“其實我覺得,這個事情完全是病人自己以及家屬忽略的責任大一些。”醫生難得地說了一句實話,“但是肯定所有人都不會這麼想,他們隻會覺得,任醫生?”

任又君也在思考,思考的出發點卻明顯和醫生的不一樣。後者自然是從可能會對醫院和他本人造成的名譽損害著想,但是他最想知道的是,周清然明明在將近兩個月前,也就是季少靜剛剛出事的時候,就已經得知了他自己的身體狀況,即使被任又君有意蒙蔽了一些時候,卻不至於晚到無可救藥,如果從那個時候起就及時就醫,應該也有挽回的餘地。然而他卻不知為何一直拖延,以至於造成今天這個無法挽回的局麵。

任又君突然想起,剛才周清影是徑直質問他病曆的事情,她是怎麼知道的?再聯想起季少靜之前說過的,周清然居然一反常態心平氣和地和她攤了牌,居然還對她道歉,現在想起來,簡直就是一副交待遺言的模樣。

周清然被送入ICU病房六個小時之後,由於手術引發的敗血症感染、體內多種微量元素流失、以及髒器衰竭,呼吸正式停止。從被送入監護病房到正式宣告死亡,都處於重度昏迷中的他再沒有留下一句話。

周清優幾乎不敢相信短短幾個月之內,就又有一個親人再度離開,而清影已經徑直癱軟在了地上,直到看到擔架車重新被退出來,才踉蹌著撲了上去,不顧護士的阻攔執意掀開了已經被蓋得嚴嚴實實的白色布單。

那東西好像重於泰山,清影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才將它掀開;又好像輕於鴻毛,在她如此大的力道之下頓時如雪片般翩然飛起很高,露出了下麵那張熟悉安詳的麵容。周清然的表情那樣平靜,仿佛終於完成了自己唯一想要做的事情,因此再沒有什麼遺憾一般。

清影隻覺得有什麼滾燙的東西蝕刻過臉頰,心裏仿佛被無數張鋒利的白紙割開一條條細微的痕跡,血液一點一滴地從傷口流出,起初並未覺得疼痛,卻在積累成承受不起的劇痛之後一並爆發開來,幾乎要將人置於死地。

有晶瑩的液體漸漸湧出,直至漾得眼前模糊一片。清影朦朧中仿佛看到,還是年少時分的周清然淺笑著向她走來,握住她的手教她一起書寫著一首《長幹行》:“妾發初覆額,折花門前劇。郎騎竹馬來,繞床弄青梅。同居長幹裏,兩小無猜嫌。十四為君婦,羞顏尚不開。低頭向暗壁,千喚不一回。十五始展眉,願同塵與灰。常存抱柱信,豈上望夫台。十六君遠征,瞿塘灩澦堆。五月不可觸,猿聲天上哀。門前遲行跡,一一生綠苔。苔深不能掃,落葉秋風早。八月蝴蝶黃,雙飛西園草。感此傷妾心,坐愁紅顏老。早晚下三巴,預將書報家。相迎不道遠,直至長風沙。”

而今君遠行,去到的地方雖然不比瞿塘灩預堆危險,卻再無回歸的可能性了。即使是不顧風沙想要去迎接他,也沒有可以去的地方了。

兩不知周清然死後的第三天,他的葬禮舉行。或者與其說是葬禮,還不如說是單純的火化過程更為恰當。見多了生離死別的場景,戴著手套的工人隻是目無表情地拉開一個個棱角分明的鐵箱,再目無表情地合上,仿佛在重複著一件再普通不過的事情。那些井然有序的小臥室看上去實在不大,很難讓人相信,既然每個人都奮鬥了一輩子,掙紮了一輩子,追求了一輩子,最終卻隻能在這樣的地方迎來最後的安眠,而各人還在自欺欺人地安慰著自己奮鬥的過程才是最快樂的。

比起其他家庭此起彼伏的悲嚎痛哭聲,這邊有些安靜得出奇,因此鐵器摩擦所發出的喀吱聲也就格外刺耳,像生鏽的刀刃劃過耳膜和心上,留下永遠不可磨滅的傷口。也許,比起形之於外甚至是逢場作戲的眼淚,流進心裏的淚水才是真正的悲傷。眼淚如果流了出去便會蒸發得無影無蹤,流進心裏才會真正地烙印在心上。不知道一旁同樣沒有太多悲傷表情的姐姐是否和她一樣,至少周清影身處周遭的哭鬧環境之下,就是這樣的想法。

隨著輸送帶的盡頭一點一點沒入那片熊熊的火焰,周清然留在這個世上最後的痕跡也漸漸被抹消掉了。之後,他再也不會因為得到和失去而有任何情緒了。也許經過了這樣二十七年短暫的經驗,他會知道下一生有什麼東西是不能退讓的。在這謙和忍讓的一生中,他終於最後燃燒了一次,自己決定了一次自己的命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