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進冬月,宛平冷煞人。
縣西三裏的海子河,早凍得結實,隻在正午時分、河中央、水流最深處,隱約露一彎細水。
顧遙抱膝坐於南炕窗前,小腦袋枕在膝上,視線落於著紙糊的窗戶,腦海中卻是一扇超大落地窗,粉嫩的懶人椅。
想到從前,顧遙心中一緊,整個人散發出無以言表的孤寂。
顧知縣進門,見四五歲的小閨女,縮做小小的一團,先前猶豫不決的事,瞬間有了決定,他輕聲喚道:“遙兒。”
“嗯。”
“明年春上,你回太康吧。”
聞此言,顧遙腦海裏的懶人椅、落地窗,化作泡沫飛上天。她緊緊抓著顧知縣的衣袖,像隻被丟棄的小狗,頂著濕漉漉的眼睛,弱弱地問:“爹不要我了嗎?”
對小姑娘來說,兩世為人,父母四人,隻剩眼前的父親了啊!
她的怯弱、她的依戀,刺痛顧知縣的心。顧知縣大步上前,抱著肉嘟嘟白嫩嫩的顧遙,迭聲道:“要!爹怎會不要你呢?”
宛平縣署為元大都舊址所在,三路四進,知縣內院開在西路第三進。牆外窄巷內,七匹駿馬、一輛樸實的馬車,沿著小巷一路往北,拐進西興化寺胡同。不大會兒,又從興化寺胡同出來,停在縣衙西角門。
“老爺,大老爺來了。”
溫馨相擁的父女,匆忙抹了淚,頂著寒風,哆嗦著迎親長。
顧大老爺卻不領情,進門就抱怨:“你升作宛平知縣,怎不告訴俺們一聲?叫俺白跑一趟興化寺胡同。”
酸意隨霧氣一並逸出。
顧知縣察覺到不對,立即將姿態擺得極低,略解釋了句:“月前才收到的調令,已派人給父親、大哥送信,大哥想是與送信之人錯過了。”
一語未了,大老爺不耐地擺手:“不說這個。爹說稀罕五侄女,叫俺來接她去鳳城。路不好走,趕緊收拾,明兒我們就走。”
把閨女交給他爹,不用幾年,閨女開心時定會笑得嘴巴大過臉、生氣時則是大吼大叫,最誇張的應該是說話,見著自己,閨女大抵會說——
“爹,俺回來了,有沒有想俺啊?”
一想到那個畫麵,顧知縣禁不住打了個哆嗦,語速飛快地說:“大侄女聰慧可人,爹跟前有她了,怎還要遙兒過去?”
大老爺也是一肚子火氣,怒道:“俺怎麼知道!爹曆來偏孫子,哪重過孫女了?俺指他騙人,爹偏不講理,嚷著‘就騙你怎的’。橫不過他,俺能有什麼法子!俺都沒法子了,你能有法子?”
都言父母在不分家,顧家略有不同,不分家卻分產。
顧知縣的曾祖父,身為嫡長,所獲家財不及庶弟。為此,特改顧氏家規,規定除長子外,其餘諸子成親便要分家產。所分財產也不多,成親加置產兩項,合計為當時家底的十分之一,以此來保證嫡長的財產。
顧知縣這一輩,大老爺不僅是原配嫡出長子,又打小跟著老爺子南征北戰,功勞不說,苦勞免不了,與老爺子最是親近。他都不行了,顧知縣有法子也隻能沒法子了,因而苦笑道:“連大哥都勸不住爹,弟弟能如何?”
大老爺的不滿,便去了三分,催道:“知道就好,快帶侄女收拾東西去吧。”
顧知縣左右為難。
違抗父命,是為不孝;遵了父命,閨女大抵就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