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1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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州河流至兩岔鎮,兩岸多山,山曲水亦曲,曲到極處,便窩出了一塊不大不小的盆地。鎮街在河的北岸,長蟲的尻子,沒深沒淺的,長,且七折八折全亂了規矩。屋舍皆高瘦,卻講究黑漆門麵,吊兩柄鐵打的門環,二道接簷,滾槽瓦當,脊頂聳起白灰勾勒而兩角斜斜飛翹,儼然是翼於水上的形勢。沿山的那麵街房,後牆就蹬在石坎上,低於前牆一丈兩丈,甚至就沒有了牆,門是嵌在石壁上鑿穴而居的,那鐵爪草、爬壁藤就緣門腦繁衍,如同雕飾。山崖的某一處,清水沁出,聚坑為潭,鎮民們就以打通節關的長竹接流,直穿牆到達鍋上,用時將竹竿向裏捅捅,不用則抽抽,是山地用自來水最早的地方。背河的這麵街房,卻故意不連貫,三家五家了隔有一巷,黑幽幽的,將一階石級直垂河邊,日裏月裏水的波光閃現其上,恍惚間如是鐵的環鏈。

在街上走,州河就時顯時斷,景隨步移,如看連環畫一樣使任何生人來這裏都留下無限的新鮮。漫不經心地從一個小巷透視,便顯而易見河南岸的不靜崗。崗上有寺塔,不可無一,不可有二,直上而成高,三戶五戶人家錯落左右,每一戶人家左是一片竹林,右是蒼榆,門前有粗壯的木頭栽起的籬笆,籬笆上生就無數的木耳,家來賓客了,便用鏟子隨鏟隨洗入鍋煎炒,屋後則是層層疊疊的墓堆,白灰搪著墓樓,日影裏白得生硬,這便是這戶人家的列宗列祖了。崗下是一條溝,湧著竹、柳、楊、榆、青梧桐的綠,深而不可叵測,神秘得你不知道那裏邊的世界。但看得見綠陰之中,浮現著隱約的屋頂,是三角的是長方的是斜麵的是一組不則不規的幾何圖形。雞犬在其間鳴叫,炊煙在那裏細長,這就是仙遊川,州河上下最大的一處村落。

但它的出口卻小得出奇,相對的兩個石崖,夾出一個石台,直上直下,掛一簾水,終日裏風扯得勻勻的,你說是紗也好,你說是霧也好,總是亮亮的,白!州河上的陰陽師戴著一副石頭鏡揣著一個羅盤,踏勘了方圓百十裏地麵,後來曾說:仙遊川溝口兩個石崖,左是青龍,右是白虎,中間石台為門檻;本來是出天子的地方,隻可惜處在河南不在河北,若在河北麵南那就是“聖地”無疑了。陰陽師的學說或許是對的或許是不對,但仙遊川的不同凡響,卻是每一個人能感覺到的,他們崇拜著溝口的兩個石崖,誰也不敢動那上麵的一草一石,以至是野棗刺也長得粗若一握了。靜夜子時,墨氣沉重,遠遠的溝腦處的巫嶺主峰似乎一直移壓河麵,流水也黏糊一片,那兩個石崖之間的石台上就要常出現兩團紅光。這是燈籠,忽高忽低往複遊動如磷火,前呼一聲“回來了——”後應一聲“回來了——”招領魂魄,乞求幸運,聲聲森然可懼。接著就是狗咬,聲巨如豹的,彼起此伏,久而不息。這其實不是狗咬,是山上的一種鳥叫;州河上下千百裏,這鳥叫“看山狗”,別的地方沒有,單這兒有,便被視若熊貓一樣珍貴又比熊貓神聖,作各種圖案畫在門腦上、屋脊上、“天地神君親”牌位的左右。

一聽見“看山狗”叫,河畔的白臘蒿叢裏就橫出一條船。韓文舉醉臥著,看見岸上歪過來的一株柳上,一瓣黃月朦朧,柳枝上的兩隻斑鳩似睡未睡亦在蒙矓。那雙手就窸窣而動,咣啷啷在船板上將六枚銅錢一溜兒撒開;火柴劃亮,三枚“寶通”朝上。恰火柴又滅了,又劃一根,翻開的是一本線裝古書,爛得沒頭沒尾;尋一頁看了,腦袋放沉,酒臭氣中咕噥一句:“今年又要旱了!”

旱是這裏特點。天底下的事就是這般怪:天有陰有晴,月有盈有虧,偏不給你囫圇圇的萬事圓滿;兩岔鎮方圓的人守著州河萬斛的水,多少年裏田地總是旱。夏天裏,眼瞧著巫嶺雲沒其頂,太陽仍是個火刺蝟,蜇得天紅地赤,人看一眼眼也被蜇疼;十多裏外的別的地方都下得汪汪稀湯了,這裏就是瞪白眼,“白雨隔犁溝”,就把兩岔鎮隔得絕情!

不靜崗的寺裏少不得有了給神燈送油的人,送得多,燈碗裏點不了,和尚就拿去炒菜,吃得平日吐口唾沫也有油花。間或這和尚也到船上來,和韓文舉喝酒,喝到醉時竟一臉高古,滿身神態,口誦誰也聽不懂的經文,爬至河邊一巨石尖上枯坐如木,一夜保持平衡未有墜下。

這一晚韓文舉在船上又喝了酒,於“看山狗”叫聲中醒來觀了天象,卜了錢卦,知道天還要旱,遂昏昏又複醉去,恍惚間卻見一老人冉冉而至,身長五尺,須鬢蒼蒼,腰係鬆寬皂絛,手執曲木之杖,便大驚,問其何人?那老人回答:“吾上通天機,下察地理,管人間壽命長短,富貴貧窮,若有人誦經念佛,獲福無量,若是不信,病疾死亡,官災牢獄,盜賊相侵,六畜損傷,宅舍不寧,迷夢顛倒,所求不遂,財帛耗散,鬼魅妖精,四處作祟……”韓文舉頓時匍匐在下,叫道:“你是土地神老?!”那老人卻倏然而逝。韓文舉也隨之酒醒,想起村人多在寺裏燒香送油,卻一直冷落了仙遊川村後的那座小土地廟,土地神於是來提醒他嗎?便爬起來棄船而去,直腳到了不靜崗上的畫匠家,他要囑咐畫匠明日一早就粉飾土地廟。但是,畫匠已經睡下了,他手才觸到黑漆大門的門環時,突然酒勁又複作,渾身稀軟如泥,倒在台階之上,昏沉直到天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