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節 張儀又一次被孟子激怒了(2 / 3)

齊宣王卻岔開了話題笑道:“先生從燕國來,以為燕國仁政如何?”

“亂邦無道,何談仁政?”孟子喟然一歎:“奸佞當道,庶民倒懸,此皆蘇秦之罪也。”

一言落點,稷下士子中便有嗡嗡議論之聲,並不約而同的將目光瞄向了張儀。蘇秦新喪,張儀容得孟子褻瀆蘇秦麼?看那張儀,卻是神色淡漠,徑自飲酒。孟嚐君卻一眼看到,張儀的那根細亮的鐵杖在案下抖動著!

齊宣王明知就裏,又岔開笑道:“先生以為,當如何安定燕國?”

“置賢君,行仁政,去奸佞,息刀兵,燕國自安。”

齊宣王聽孟子再沒有觸及難堪話題,便鬆了一口氣道:“先生所言,天下大道。敢問先生:如何便能置賢君、行仁政、去奸佞、息刀兵?”

孟子便微微皺起了眉頭,蒼老的語調竟是分外矜持:“上智但言大道。微末之技,利害之術,惟蘇秦、張儀縱橫者流所追逐也,孟軻不屑為之。”

此言一出,舉座皆驚,目光便齊刷刷聚向了張儀!齊宣王也一時愣怔了。

“孟夫子名不虛傳,果然是大偽無雙也。”張儀應聲而起,一句悠閑而犀利的評點,便使殿中轟然炸開,嗡嗡議論不絕——方今天下,誰敢直麵指斥孟夫子“大偽無雙”?若是別個名士,齊宣王也就阻止了,畢竟孟子是天下大家,如何能讓他如此難堪?可這是名重天下的張儀,聲威赫赫的秦國丞相,況且孟子挑釁在先,他如何能公然攔阻?

孟子極不舒坦,沉聲問道:“足下便是張儀了?”

“微末之技,利害之術,縱橫者流,張儀是也。”

孟子本來多飲了兩爵,此刻更顯得麵紅耳赤,竟是如坐針氈。四十餘年來,孟子周遊列國,雖然無一國敢用,名氣卻是越遊越大,漸漸的也就不寄厚望於任何邦國,悠悠然成了一個超脫傳道的大宗師。如此一來,反倒是放開說話無所顧忌,正合了孟子的傲岸本性,也使孟子的雄辯才能發揮得淋漓盡致。近年來,孟子資望更深,各國皆奉為大賢宗師,孟子便更是揮灑自如,往往對陪宴士子與官員不屑一顧,隻與君王問對應答,儼然布衣王侯一般。常常是宴席結束論戰散場,孟子才問萬章:“今日來者都有何人?論辯者究是那家弟子?”若非萬章一般弟子因了要記錄孟子言談,刻意記下了應對陪同者姓名而後告孟子,孟子便當真是目中無人一片混沌了。今日入得臨淄,孟子也是對大片冠帶不屑一顧,甚至連丈許之遙的主陪——張儀與孟嚐君,也是漫不經心,沒有看進眼裏。也就是說,孟子壓根兒就沒想到能在臨淄碰上張儀。及至那個鐵拐高冠者站了起來,甩出“大偽無雙”四字,竟是擲地有聲!孟子才驀然閃念,此人必是張儀無疑。

仿佛便是冥冥之中的定數,孟子被譽為“大才雄辯,天下無對”,張儀則有“天下第一利口”名號,偏這兩人但見便有口舌,竟是生死糾纏的冤家一般。二十多年前,孟子在大梁譏諷縱橫家是“妾婦之道”,就被剛剛出山的張儀卒不及防的痛斥了一頓。從此,孟子便對張儀蘇秦厭惡之極,內心卻也實在有幾分說不清的忌憚。雖然,孟子還是每說大道必罵縱橫策士,但卻再也沒有說過“妾婦之道縱橫家”那句話了。今日原本是孟子說得口滑,便滑上了貶損縱橫策士的老路子,卻不意偏偏撞上了張儀在場,又遇蘇秦新喪,孟子便隱隱覺得有些不妥。

雖則心中忐忑,孟子卻從來沒有退讓致歉的習慣,振作心神,一開口便氣度沉雄:“大道至真,不涉得失。末技卑微,惟言利害。以利取悅於人,以害威懾於人,此等蠱惑策士,猶辯真偽之說,豈非天下笑談耳?”

“孟老夫子,爾何其厚顏也?!”張儀站在當殿,手中那支細亮的鐵杖竟是直指孟子:“儒家大偽,天下可證:在儒家眼裏,人皆小人,唯我君子;術皆卑賤,唯我獨尊;學皆邪途,唯我正宗。墨子兼愛,你孟軻罵做無父絕後。揚朱言利,你孟軻罵成禽獸之學。法家強國富民,你孟軻罵成虎狼苛政。老莊超脫,你孟軻罵成逃遁之說。兵農醫工,你孟軻罵為未技細學。縱橫策士,你孟軻罵作妾婦之道。你張揚刻薄,出言不遜,損遍天下諸子百家!卻大言不慚,公然以王道正統自居。憑心而論,儒家自己究有何物?你孟軻究有何物?一言以蔽之,爾等不過一群四體不勤、五穀不分的書呆子,整天淹沒在那個消逝的大夢裏,惟知大話空洞,欺世盜名而已!國有急難,邦有亂局,儒家何曾拿出一個有用主意?爾等竟日高談文武之道、解民倒懸,事實上卻主張回複井田古製,使萬千民眾流離失所,無田可耕!爾等信誓旦旦,稱‘民為本,社稷次之,君為輕’,事實上卻維護周禮、貶斥法製,竟要刑不上大夫,禮不下庶民;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使萬千平民有冤無訟、狀告無門,天下空流多少鮮血?如此言行兩端,心口不應,不是大偽欺世,卻是堂堂正正麼?儒家大偽,更有其甚:爾等深藏利害之心,卻將自己說成殺身成仁、舍生取義。但觀其行,卻是孜孜不倦的謀官求爵,但有不得,便惶惶若喪家之犬!三日不見君王,便其心惴惴;一月不入官府,便不知所終。究其實,利害之心,天下莫過儒家!趨利避害,本是人性。爾等偏無視人之本性,不做因勢利導,反著意扼殺如閹人一般!食而不語、寢而不語、坐懷不亂,生生將柳下惠那種不知生命為何物的木頭,硬是捧為與聖人齊名的君子!將人變成了一具具活僵屍,一個個毫無血性的閹人!儒家弟子數千,有幾人如墨家子弟一般,做生龍活虎的真人?有幾人不是唯唯諾諾的弱細無用之輩?陰有所求,卻做文質彬彬的謙謙君子,求之不得,便罵盡天下!更有甚者,爾等儒家公然將虛偽看作美德,公然引誘人們說假話:為聖人隱,為大人隱,為賢者隱;教人自我虐待,教人恭順服從,教人愚昧自私,教人守株待兔;最終使民人不敢發掘醜惡,不敢麵對法製,淪做無知茫然的下愚,使貴族永遠欺之,使爾等上智永遠愚弄之!險惡如斯,虛偽如斯,竟大言不慚的奢談解民倒懸?敢問諸位:春秋以來五百年,可有此等荒誕離奇厚顏無恥之學?有!那便是儒家!便是孔丘孟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