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節 相逢無緣泯恩仇(2 / 3)

此刻蘇秦已經下馬了,畢竟是齊宣王親自追來又當麵賠罪,蘇秦不是迂腐書生,豈能執拗到底不知轉圜?他走過來也是深深一躬:“蘇秦原多冒昧處,請齊王恕罪。”齊宣王連忙虛扶一把笑道:“孟嚐君啊,請武信君先在你府上歇息一宿,明日共商國是,本王也即刻為武信君遴選一座府邸了。”孟嚐君領命,蘇秦也沒有推辭,齊宣王便登車去了。

“上我車,回去再說。”孟嚐君笑著拉起蘇秦上了寬大堅固的駟馬快車,又向荊燕一招手,便隆隆駛出了田間岔道。上得官道,卻不見了張儀車馬,蘇秦不禁大是困惑:“孟嚐君,張儀不知道你在追我?”孟嚐君心知就裏,打哈哈笑道:“我車快,張兄沒看見,回去便請他過來。”說罷馬韁一抖,便走馬進了臨淄城。

且說張儀目力極佳,早看出是蘇秦繞道,也料定孟嚐君必定追人,隻是自己卻不想與蘇秦在這裏倉促謀麵,便對嬴華吩咐一聲:“去驛館。”竟是先行進了臨淄。在驛館剛剛住好,孟嚐君的門客總管馮驩便來請客。張儀決定獨自前去,嬴華緋雲卻齊聲反對。張儀笑道:“齊國不是楚國,驚弓之鳥一般。”嬴華板著臉道:“不行,那國都不能掉以輕心。緋雲,你做童仆隨身跟著他。我來駕車,守在門外。”緋雲做個鬼臉道:“這才對呢,還當你一個人吔!”張儀無可奈何的笑道:“粘住我了?好好好,走吧。”

到得孟嚐君府,正是日暮時分,大廳中燈燭明亮燎爐通紅,暖融融春日一般。蘇秦正在廳中與孟嚐君閑話,突然聽得院中一聲長傳:“丞相大人到——!”不禁失笑道:“孟嚐君也擺起架勢了?”未及孟嚐君說話,蘇秦已經快步走出了大廳,卻又怔怔的站在廊下說不出話來——幽暗的暮色中,張儀拄著一支細長閃亮的鐵手杖,一步一瘸的走了過來,鐵杖點地的篤篤聲令人心顫!那異常熟悉的高大身影顯得有些佝僂了,那永遠刻在蘇秦心頭的飛揚神采變成了一臉凝重的皺紋,驀然之間,蘇秦竟清晰的看見了張儀兩鬢的斑斑白發!

“張兄……”蘇秦大步搶了過來,緊緊的抓住了張儀的雙手。

張儀沒有說話,兩手卻無法抑製的顫抖著。

“張兄,走吧。”蘇秦低聲說著,輕輕來扶張儀。

張儀甩開了胳膊冷冷道:“不敢當六國丞相大駕。”徑自篤篤進了大廳。

驟然之間,蘇秦麵色灰白,一股涼冰冰的感覺直滲心頭——難道人心如此叵測,連朝夕相處十多年親如手足的張儀也變成了如此勢利的小人?果真如此,這人世間還有值得信賴的情義麼?一刹那,冰涼的淚水奪眶而出,蘇秦幾乎要昏倒過去!

“武信君,沒有說不清的事,走吧。”孟嚐君曠達的笑聲便在耳邊。

一股冰涼的海風撲麵抽來,蘇秦打了個激靈,終於挺住了那幾要崩潰的身心,牙關緊咬,竟大步走進了廳中。孟嚐君對交遊斡旋素有過人之處,早已吩咐馮驩關閉府門謝絕訪客,並將“童仆”緋雲安排在大屏風後麵的小案,廳中便隻有三張擺成“品”字形的長案了。

孟嚐君恭敬的將蘇秦張儀請入兩尊位,自己便在末座打橫就座,先行一拱:“蘇兄張兄皆望重天下,今日能一起與田文共酒,當是田文三生榮幸。當此幸事,田文先自飲三爵,以示慶賀!”說罷便咕咚咚連飲了三大爵。

張儀目光一閃,孟嚐君又舉爵笑道:“蘇兄張兄相逢不易,今日重逢,自當慶賀。田文再飲三爵,為兩兄相逢慶賀!”說罷又咕咚咚連飲了三大爵。

見蘇秦張儀都看著他沒有說話,孟嚐君又舉起了青銅大爵:“蘇兄離齊,罪在田文。張兄徑住驛館,罪在田文。田文再飲三爵,為兩兄賠罪!”兀自說罷,又咕咚咚連飲了三大爵,一時廳中酒香彌漫,竟是分外濃烈。

孟嚐君瞅瞅蘇秦張儀,又舉起了酒爵……

“啪!”張儀拍案道:“你究竟讓不讓我們喝酒了?來,蘇兄,我倆幹了!”

孟嚐君哈哈大笑,連忙舉爵湊了上去:“我陪兩位大兄幹了,這是接風了!”三爵一碰,孟嚐君徑自一飲而盡。蘇秦張儀卻是誰也沒看誰,默默的各自飲幹了一爵。

“孟嚐君,也不用你折騰自己。”張儀終於板著臉開口了:“你在當場便好,我有兩句話要問蘇兄,若得蘇兄實言,張儀足矣。”

蘇秦眼中閃出冰冷的光芒:“問吧。”

張儀的目光也迎了上來:“屈原暗殺張儀,蘇兄可否知情?”

“自然知道。”

“你我雲夢澤相聚之前便知道?”

“然也。”

“有意不對我說了?”

“正是。”

張儀倒吸了一口涼氣:“蘇兄,你可有不得已的理由?”

“沒有。”蘇秦平淡得出奇。

張儀勃然大怒,霍然站起厲聲道:“蘇秦!同窗十五載,張儀竟沒有看出你是個見利忘義的小人!自今日起,你我恩斷義絕!”說罷篤篤點著鐵杖便推門而出!孟嚐君大驚變色,衝上去便攔在門口:“張兄息怒,且容蘇兄說得幾句,再走不遲。”張儀冷冷一笑,推開孟嚐君便走。緋雲向孟嚐君一使眼色,連忙過來扶住了張儀。

眼睜睜的看著張儀篤篤去了,孟嚐君愣怔在庭院中竟不知所措。依了孟嚐君的做人講究,著意排解卻反將事情弄僵,便是最大的失敗。他沮喪的歎息了一聲,沉重的走回大廳,卻發現蘇秦也不見了!孟嚐君二話不說,便衝到了為蘇秦安排的庭院,不想院子裏竟是一片漆黑,正要轉身,卻見那棵虯枝糾結的大鬆樹下一個孑然迎風的身影!孟嚐君不禁長長的鬆了一口氣,走過去輕聲道:“武信君,為何不說話?這件事必定另有隱情。”

“知音疑己,夫複何言?”黑暗中傳來的聲音是那樣冰冷。

孟嚐君沉重的歎息了一聲:“蘇兄啊,自合縱伊始,田文就跟你在一起。我知道,許多時候為了維護局麵,你都寧可自己暗中承擔委屈。聯軍換將,你為子蘭這個酒囊飯袋忍受了多少怨言?回到燕國,你又為子之那個跋扈上將軍委曲求全……蘇兄恕田文直言:你心高氣傲才華蓋世,可你卻在坎兒上拖遝,殺伐決斷不如張儀啊,原本明明朗朗說出來的事情,為何就是不說?”

“我待張儀,比親兄弟還要親,你說,他如何竟能懷疑蘇秦?”蘇秦猛然轉身,暴怒高喝:“他!根本就不能那樣問我!知道?!”

孟嚐君一陣愣怔,親切的笑了:“好了好了,這件事先擱下,三尺冰凍也有化解之日。武信君,我隻求你一件事。”

“說吧。”蘇秦自覺失態,語氣也緩和了許多。

“不要離開齊國,不要再陷進燕國爛泥塘。”

“在齊國閑住?”

“這個我來周旋,蘇兄在齊國大有作為!”

蘇秦默默笑了,顯然,他覺得孟嚐君在有意寬慰自己。孟嚐君肅然道:“田文不敢戲弄蘇兄,此行秦國趙國,田文大有警覺,深感齊國已經危如累卵,我當力諫齊王振作,在齊國變法!”“好!”蘇秦猛然握住了孟嚐君的手:“你放膽撐起來,蘇秦全力輔佐你!”孟嚐君哈哈大笑:“蘇兄差矣!這種事,你比我強十倍,田文隻有一件事,死死保你!”蘇秦也笑了起來:“還是到時候再說吧,誰也不會壞事便了。”

兩人又回到了大廳,繼續那剛剛開始便突然中斷了的酒局,邊飲邊說竟直到四更方散。蘇秦被扶走了,孟嚐君卻毫無倦意,思忖片刻,叫來馮驩低聲吩咐了一番。馮驩便連夜帶著一封密件南下了。

日上三竿,孟嚐君駕著一輛輕便軺車轔轔來到驛館,徑自進了那座隻有外國丞相能住的庭院。淡淡霧氣中,張儀正在草地上練劍。孟嚐君也是劍術名家,一看那沉滯的劍勢與時斷時續的劍路,便知張儀仍然是鬱悶在心。孟嚐君耐心的等張儀走完了一路吳鉤的打底動作,輕輕的拍掌笑道:“還行,沒把吳鉤做成了鋤頭。”張儀提著劍走了過來:“清早起來便做說客?”孟嚐君哈哈大笑:“天下第一利口在此,誰敢當說客之名?我呀,來看看你氣病了沒有?”張儀淡淡笑道:“勞你費心,多謝了,張儀還不是軟豆腐。”

“那是!”孟嚐君慨然跟上:“張兄何許人也?鐵膽銅心,能被兩句口角坍了台?”

張儀不禁噗的笑了:“長本事了?罵我無情無義?”陡然便黑下臉冷冷道:“你說,我沒讓他解釋麼?他為何不做解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