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車一走,蘇秦立即恢複了常態,飲了幾盞淡茶,便在庭院轉悠了兩遭,驚訝的發現這座不大的庭院已經變得與他離開時有了霄壤之別,除了不夠宏闊,便完全是一個貴胄府邸了!既然如此,燕易王為何還要另外為他起造新的武信君丞相府?難道這裏不能開府理事麼?對於窮弱的燕國,一座華貴宏大的府邸需要耗費多少民脂民膏,燕王難道沒有想過麼?盡管燕易王今日對他的主張表示了淡漠與嘲笑,蘇秦也不願意在初回燕國便與燕王發生摩擦,但蘇秦還是不忍看到燕國在如此衰弱之際做如此的大肆鋪排,思忖良久,他回到書房,提筆向燕易王上書:
諫君相府邸書
王欲為蘇秦新起君相府邸,臣心殊為不安。墨子雲:國有七患,城郭溝池不可守而治宮室,民力盡於無用,財寶虛於待客,大患之首也。臣之府邸四進六開,仆從數十,修葺一新,開府可也,理事足也,無當新起宏闊府邸。先祖立國之初,燕山荒莽,林草連海。先燕人奮發惕厲刀耕火種而成家園,遂立於北國諸侯之首。當此內憂外患之際,邊卒饑寒,戰車鏽蝕,工匠窮困,農人饑謹,我王當輒思先祖國人之大德,固本用財,聚集國力,激勵民心,以為變法圖強之奠基。《周書》雲:國無三年之食者,國非其國也;家無三年之食者,子非其子也。王若虛耗國家財貨,鋪排君臣行止,上不厭其樂,下不堪其苦,國家憂患多矣!
“當!”的一聲,蘇秦擲筆,青銅筆杆撞得玉石硯台脆響。
帷幕後傳來一聲輕輕的歎息。蘇秦霍然起身,沉聲喝問:“誰在帳後?”
紗帳一陣婆娑,暗影中走出一個鬥笠垂紗裙裾曳地的人來,看那高挑婀娜的身材,便知是女子無疑。蘇秦心中一動:“你?可是……”隻見那人緩緩摘下吊著黑紗的鬥笠,顯出了那永遠烙在蘇秦心頭的綠色長裙與披肩白紗!
“燕姬……”蘇秦揉揉朦朧的眼睛:“果真是你麼?”
“季子,沒有錯,是我。”燕姬燦爛的笑臉上閃著晶瑩的淚花。
蘇秦端起書案上的風燈,喘息著一步一步的挪到近前,凝望著那張不知多少次闖入夢鄉的麵容:烏發依舊那麼秀美,肌膚依舊那麼皎潔,眼睛依舊那麼明亮,微笑依舊那麼神秘,哪?哪是……蘇秦顫抖的手指輕輕的摩挲著燕姬眼角細密的魚尾紋,驟然之間淚如泉湧,頹然跌倒,手中的風燈也“咚!”的砸在地氈上。
“季子……”燕姬低低的驚呼一聲,將蘇秦抱起,放在了日間小憩的小竹榻上。
蘇秦卻睜開眼睛霍然坐起:“燕姬,快說說!你是如何過來的?你藏在哪裏?”
“呀,捏得我好疼呢。”燕姬輕聲呢喃,又粲然一笑:“你躺下,我再說好了。”
“好。”蘇秦也笑了:“一見你,我竟弱不經風了。”便斜依在了竹榻靠枕上。
“太操勞了。”燕姬幽幽一歎:“迢迢馳驅,時時應酬,日日應對,夜夜上書,有如此做事的麼?”
“無妨,打熬久了,我撐持得住,先說你吧。”
燕姬無可奈何的笑了笑,便向蘇秦講述了宮闈巨變中她的經曆。
燕文公驟然死去,燕姬大為起疑。文公雖然已經五十多歲,且有老疾纏身,但據太醫的診斷與燕姬自己的體察,燕文公在三五年之內至少不會有性命之憂。可是,就在燕姬陪著太子去舉行春耕開犁大典回來時,老國君竟然已經死在了書房之中,麵色紫黑大睜雙眼形容可怖!燕姬立即查究侍奉老國君的內侍侍女,竟找不出任何頭緒。就在她喘息未定的時分,太子竟然帶著三百名精銳甲士與幾名大臣趕到了後宮,絲毫沒有詢問老國君的死因,也絲毫沒有與她商量的意思,立即下詔宣布了國公薨崩的消息,宣布了國喪,宣布了太子即位!令燕姬驚訝莫名的是,平日裏對她甚是敬重她也曾多次助他度過危機的太子,竟然在頃刻之間變得冷酷淩厲,對她竟視若無物一般。燕姬沉住氣一句話也沒有說便離開了寢宮,立即著手清理了自己的物事,做好了隨時離開宮廷的準備。整個國喪的一個月裏,她都沒有離開自己的庭院一步,既不參與葬禮,更不過問國事朝局。突然之間,她這個國後變成了被遺忘的古董,似乎她從來沒有存在過。大喪之後,新君宣布稱王,在新禦書清點燕文公書房時,卻發現少了一方最重要的傳國玉印、一副燕國秘藏圖!新王氣勢洶洶來找她時,連那座小庭院也包圍了。燕姬非但沒有驚慌,反而笑吟吟的向新王申明:她奉天子詔命,要重回洛陽王室。新王陰沉著臉說,隻要她交出玉印與秘圖,就放她回洛陽。燕姬卻是一陣大笑:“我不回洛陽,就死在燕國又有何妨?”新王無奈,隻好屏退甲士,一個人溫言軟語的勸她求她。燕姬全然不為所動,冷冰冰的提出:“先君死得蹊蹺,查明死因,究辦謀逆奸凶,再說此事不遲。”新王萬般無奈,隻好連夜與心腹密謀,第二天便將宮中內侍總管與三家大臣滿門斬首,薊城國人竟是一片歡呼。
新王來見燕姬,燕姬便將玉印交給了這個已經十分陌生的昔日太子。新王索要秘藏圖,燕姬拿出了燕文公的遺詔,遺詔上赫然寫著:“秘藏圖交由國後燕姬掌管,新君可酌情支取,不可更改執掌。若有違背,宗廟不容!”新王愣怔半日,長歎一聲:“國後意欲如何?”燕姬笑答:“唯想隱於秘藏之地,遠離宮廷糾葛,如是而已。”新王道:“若有急處,如何找到國後?”燕姬道:“先君有三隻信鷂,但放一隻,兩個時辰內我便可收到,屆時我自會指明地點。”新王思謀良久,隻好答應燕姬離開薊城。
燕國雖國用拮據,但曆代國君都秉承了老周王族的謹細傳統,將一定的剩餘財貨囤積隱藏,六百多年下來,這些秘密藏匿的財寶實在是不可小視!燕國敢於以窮國弱國擺老貴胄架勢,一大半原因是因了這些驚人的秘藏。離開這些秘藏,燕國便不能應對任何一場象樣的大仗。惟其如此,新君無論如何不敢開罪這位奉詔掌管秘藏圖的國後,倒是每隔一兩月便派出信鷂噓寒問暖一番。如此一來,燕姬倒是過起了真正的隱居生活。
“他們要跟著信鷂蹤跡找你,豈非大大麻煩?”蘇秦頓時便有些著急。“季子傻呢。”燕姬笑道:“不是信犬,不是信鴿,是信鷂。鷂子如蒼鷹,一展翅便直上雲中,難覓蹤跡,他卻如何跟蹤?這也是曆代燕君的老法子,從來沒有閃失的。”
“如此便好。”蘇秦長長的舒了一口氣:“荊燕上次回燕,沒有聽到你的消息,今日宴席也沒見你,我真有些急了呢。”
“新君多權謀,將宮中封鎖得很是嚴密,對外卻無事一般。季子以為新燕王如何?”
“權謀機變有餘,雄心正才不足,不是好氣象。”蘇秦頓時顯得憂心忡忡。
“你還願意將燕國作為根基麼?”
“燕國為合縱發端,天下皆知,還當是立本之國。”
燕姬笑道:“夜深了,這些事擇日再細說吧。”
蘇秦恍然坐起:“你究竟在哪裏?如何找你?”
“三日之內,按圖來尋了。”燕姬微笑著從袖中抽出一方白絹摁到蘇秦手掌中:“保你有說話的好所在。我走了,你別動。這裏的內侍官仆都是我的舊人,出入忒便當呢。”說完戴上鬥笠,一閃身便轉入帷幕後消失了。
蘇秦頓時覺得空蕩蕩的,茫然悵然恍惚煩亂,片刻間一齊湧上心頭。睡是無論如何也睡不著了,便索性到庭院中閑走。薊城刁鬥已經打響了五更,天中月明星稀,橫亙北方天際的那道山峰剪影好象就壓在頭頂一般。山風還沒有鼓起,天地間萬籟無聲,蘇秦突然生出一種從未有過的窒息感,胸中竟是憋悶極了。
合縱發端便危機叢生:聯軍尚未建立,楚威王就突然病逝了;燕文公、齊威王、魏惠王,幾個對秦國懷有深刻警惕的老國君也都死去了;任何一國,隨時都可能突然生出各種各樣的問題。燕易王的態度使他突然悟到:六國合縱的真實意圖,可能是永遠都難以被人理解了,更是難以實現了,他所麵對的,將是層出不窮地奔波補漏,六國合縱所能起到的唯一作用,很可能就隻是一張需要不時修補的盾牌!
一想到這裏,一種濃濃的沮喪便滲透到蘇秦心頭,在洛陽郊野冰天雪地中構思的遠大宏圖,在今日六國君臣們的狗苟蠅營中,就仿佛一場光怪陸離的夢!變法不好麼?強國不好麼?為何這些君主權臣們就是不願意做呢?真是一個天大的謎團!驟然,蘇秦覺得自己疲憊極了,蒼老極了,對世事無奈極了,真想躲進一個世外桃源,仔細地透徹地揣摩一番人世間的奧秘。可是,他的世外桃源在哪裏?洛陽蘇莊麼?老父故去了,留下的蘇莊隻是一片充滿了世俗渴求的故園舊土而已。兩個弟弟期望著二哥將他們帶入入仕的大道,讓他們一展才華;大嫂期盼著他的權力萬世永恒,使蘇氏家族永遠輝煌;妻子倒是期盼他是一介平民男耕女織,可她能給蘇秦的,依然是一種窒息,一種深深陷入田園泥土而不許自拔的窒息!說到底,當你褪盡身上的權力光環時,那片故園舊土給你的便隻是蔑視與嘲笑,而絕不會給你一種出世的超脫。夢中仙子一般的燕姬,偏偏又陷入了燕國的宮廷陰謀之中,該當自由的時候,她卻依舊戴著國後的桂冠,並沒有遠走隱世的打算,她似乎注定的在這個陰謀圈子中周旋下去,永遠的留在燕國土地上,果真如此,蘇秦的夢幻也將永遠的化為烏有……
三十歲尚是處子之身的蘇秦,第一次萌生了深刻的迷茫,竟有些無所措手足了。
“大人!如何睡在這裏?”一個侍女驚慌的喊著。
蘇秦睜開眼睛,看見自己竟躺臥在水池畔的一張石案上,衣衫潮濕冰涼,露水珠兒尚在晨霧中晶瑩生光。侍女小心翼翼的扶起蘇秦:“大人,家老正在四處找你呢。”蘇秦慵懶地打了個長長的響亮的哈欠,揉揉眼睛問:“有事麼?”
“說是荊燕將軍緊急求見。”侍女低聲回答。
“荊燕?”蘇秦精神一振,霍然起身,大步匆匆便向書房而來。
隨著蘇秦歸燕,荊燕在燕國也聲名大振。大宴之時,燕易王下詔封荊燕為中大夫。對於一個平民出身的武士來說,原先的千夫長已經是荊燕的最大出息了,封為中大夫而位列朝臣,無異於極身榮耀徹底改換門庭。可荊燕卻紅著臉對燕王說:“荊燕一介武夫而已,不敢位列廟堂之上,願終生為武信君屬吏。”燕易王大感意外,又要在朝堂顯示用賢氣度,倒也著實勸說了幾句,希望他接受王封。可荊燕卻隻是紅著臉搖頭,一句話也不說。燕易王掃興而無奈,隻好褒獎幾句作罷。蘇秦也頗為困惑,趁席間入廁,於無人處詢問原故,荊燕隻是木訥道:“心智淺薄,當不得大命。”見荊燕不願多說而又絕無更改的樣子,蘇秦也沒有再多問。大宴未完,荊燕便南下大梁聯絡去了,如何忒快便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