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然後呢?”
“然後?唉,要感謝你的蘋果。”
“我的蘋果?”
“我……這件事情就真的說來話長了。蔓蔓,我其實一直暗戀一個人。雖然不敢和你那驚天地、泣鬼神的暗戀相比,但也很八點檔劇情。”
“什麼?”我從浴缸裏站起來,感到身上一冷,又立即縮回去,“這是什麼時候的事情?”
“很久很久,在我認識你之前。”
“這不像你的性格呀!你的性格應該是喜歡他,就要大聲說出來!看上他,就要撲倒他!”
“問題是我壓根不知道他是誰,我隻聽到過他的聲音,你讓我給誰說?撲倒誰?”
“你的意思是說,你暗戀上一個人的聲音,一個你從來沒見過他樣貌的人。”
“錯!我的意思是說,我暗戀上一個人,雖然我隻聽過他的聲音。”
我的心就像被一萬隻小猴子撓著,麻辣燙果然是麻辣燙,連暗戀都這麼華麗,讓我不得不從四十五度角去一半憂傷、一半明媚地仰望她。
“那他的聲音和我的蘋果有什麼關係?”
“你當時讓我來拿蘋果,不過因為有些事情,我一直沒能來拿。”
“哼!什麼一些事情?不就是和那個相親男卿卿我我嗎!如果不是我留言提醒你,你隻怕壓根忘記這件事情了。”
麻辣燙幹笑幾聲,沒有否認,“我當時幾乎天天晚上和他見麵,所以一直沒機會,琢磨著再不拿,你就回來了,等你回來,還不得揭了我一層皮?正好有一天,他要見一個重要客戶,沒時間見我,我就打車直奔你家,那是一個有月亮的晚上……本來以為你的蘋果也就隻有一塑料袋,沒想到竟然是半箱子。哎!對了,你哪裏來的那麼多蘋果?”
我正聽得出神,她竟然敢扭轉話題,“別廢話,繼續!”
“那是一個有月亮的晚上,月亮很大、很亮,市的霓虹都不能讓它失色。我打著車到你家樓下時,遠遠地就看到一個穿黑色大衣的男子站在你家大廈的廣場前。他身側是一根黑色的仿古路燈,純黑的燈柱,四角雕花的玻璃燈罩。路燈的光很柔和地灑在他身上,而他正半抬頭看著墨黑天空上高高懸掛的一輪月亮,臉上的表情很溫柔、很溫柔,像是想起了遠在千裏之外的戀人,連我這個看者都覺得心裏一陣陣溫柔地牽動。”
麻辣燙的語氣也很溫柔、很溫柔,我不敢催她繼續,任她很溫柔、很溫柔地講述。
“一個長辮子的賣花小女孩兒從他身邊經過,問他‘先生買花嗎?’他低頭看向小女孩兒,神色也是那麼溫柔,像水一樣,然後他竟把小女孩兒手中的紅玫瑰花全部買了下來。你沒看到他拿花的神情,哀傷從溫柔中一絲一縷地溢出來,最後淹沒了他。”麻辣燙長長地歎氣,“那麼沉默的哀傷,配著火紅的玫瑰,讓見者都會心碎。”
看來麻辣燙當時真的深深地為眼前的一幕觸動,她的聲音低沉,帶著幾分迷茫不解,“當時,地上還有殘雪未化,黑色的雕花燈柱,迷離柔和的燈光,他一身黑衣,捧著一束火紅的玫瑰,獨立於寒風中,臉上的哀傷簡直欲摧人斷腸。那一幕像是文藝複興時期的油畫,我都看傻了,花癡精神立即發作,直接甩給計程車司機一張五十元的,都沒空讓他找錢。”
麻辣燙說得蕩氣回腸,我聽得哀惻纏綿。我沒想到油畫,而想到了吸血鬼,一個英俊的吸血鬼愛上了人類女孩兒,一段絕望的戀愛,一束永不能送出的玫瑰花。
“然後呢?”
“然後……我也不能老是盯著人家看呀!所以,我雖然一步一挪,還是走進了大廈,去拿你的蘋果。你的蘋果可真多,我都提不動,隻能抱在懷裏。我出來時,看見那個男子正要坐進計程車,本來我還在心裏罵你給我弄了這麼一堆蘋果,沒想到他看見我一個女生懷裏抱著一個箱子,就非常紳士地讓到一邊,示意我可以先用車。那一刻我就想,誰要是這個人的女朋友,連我都不得不羨慕一把——要貌有貌,要德有德。”
我嘲笑她:“你都要流口水了,怎麼沒勾搭他一把?”
麻辣燙笑,“我還真動了色心,想勾搭一把來著,不過一想我現在約會的人也不差,咱也不能吃著碗裏的,看著鍋裏的,所以隻能作罷。”
我正頻頻點頭,一想不對呀,她沒勾搭人家,費這麼大勁兒地給我講一個陌生人幹嗎?“別口是心非!你怎麼勾搭上人家的?”
麻辣燙嗬嗬幹笑兩聲,“我連連和他說‘謝謝’,他一直沉默地微笑著,後來他幫我關門時,說‘不用客氣’,我當時腦袋一下子就炸開了,都不知道自己究竟置身何地。計程車已經開出去了,我卻突然大叫起來:‘回去,回去!’計程車司機也急了,大嚷:‘這裏不能掉頭。’我覺得我當時肯定瘋了,把錢包裏所有的錢倒給他,求他,‘師傅,您一定要回去,求您,求求您!’我從後車窗看到一輛計程車正向他駛去,我一下子就哭了出來,邊哭邊叫:‘師傅,我再給您一千,求您掉個頭。’計程車師傅估計被我嚇著了,一咬牙,‘成,您坐穩了。’硬生生地打了個大轉彎,一路按著喇叭,返回大廈前。當時他已經坐進計程車,車子已經啟動。我撲到車前,雙手張開,攔住了車。計程車司機急刹車,幸虧車子剛啟動,速度很慢,我卻仍是被撞到地上。司機氣得破口大罵,他卻立即從車裏下來,幾步趕過來扶我,‘有沒有傷著?’”
麻辣燙停住,似乎等我的評價,我卻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呆了一會兒,才喃喃地說:“這個搭訕方式也太他母親的彪悍了!”
麻辣燙的語速沉重緩慢,“蔓蔓,他就是那個我暗戀了多年的人呀!媽媽一直不肯告訴我他是誰,但是我一直都知道。不管過去多少年,即使我不知道他的相貌,不知道他的名字,隻要讓我聽見他的聲音,我就能認出他。所以,我才哭著求司機師傅把車開回去。我真怕這一次錯過,人海中再無可尋覓。如果讓我一直不遇見他倒也罷了,我可以一直當是一場夢,他就是我夢中的人,可是如今我真真切切地看到了他,他竟比我想象中的還好,我怎麼可能再若無其事地走下麵的人生?”
我傻傻地坐在浴缸中,水早就涼了,我卻沒任何感覺。估計麻辣燙也預見到了我的反應,所以一直沒有說話,任由我慢慢消化。過了很久之後,我都不知道此情此景下該說什麼,這實在……原諒我,我的詞彙太貧乏。
長久的沉默之後,我終於冒出了一句話:“你最後給司機一千塊錢了嗎?”
麻辣燙沉默了一瞬,爆發出一聲怒吼:“蘇蔓!你丫好樣的!”
我拍拍胸口,安心了,還是我的麻辣燙。那個流著眼淚、失神無措、慌亂大叫的人讓我覺得陌生和不安。
我回神了,開始覺得冷了,呀的一聲慘叫,從浴缸裏站起來。
“怎麼了?怎麼了?”
“沒事,就是聽你講故事聽得太入迷,洗澡水已經快結成冰都沒發覺。”
麻辣燙滿意地笑著,我哆嗦著說:“我得先衝澡,咱們晚上見。”
蓮蓬頭下,我閉著眼睛任由水柱打在臉上。麻辣燙的故事半遮半掩,有太多沒說明白的。比如說,她究竟怎麼第一次遇見這個男子的?怎麼可能隻聽到聲音,卻沒看到人?還有,她母親不是一直逼她相親嗎?那麼為什麼明知道女兒有喜歡的人,卻偏偏不肯告訴她這個人是誰?如果說這個人是個壞人倒也可以理解,但是隻根據麻辣燙的簡單描述,就可以知道這個人不但不是個壞人,還是個很不錯的好人。所以,我實在不能理解!但我們誰都不是剛出生的嬰兒,我們已經不再年輕的眼睛背後都有故事,這個年紀的人,誰沒有一點兒不想說的秘密呢?我還不想告訴麻辣燙我爸爸得過癌症呢!四年多前,就在我剛和麻辣燙網上聊天的時候,爸爸被查出有胃癌,切除了一半的胃。從那之後,我才知道我不可以太任性,我們以為最理所當然擁有的東西其實很容易失去,這才是我真正不敢拒絕家裏給我安排相親的原因。
我一直都覺得那段日子隻是一場噩夢,所以從來不在任何人麵前說爸爸有病,也不想任何人用同情安慰的目光看著我。
衝完澡出來,還沒擦頭發,我就先給麻辣燙打電話:“是我!親愛的,我真高興,如你所說,不是每個人都有機會和暗戀的對象再次相逢。今天晚上,我請你吃飯,為你的桃花開放慶祝。”
麻辣燙咯咯地笑著,“可我也犯難呢。這桃花要麼不開,一開就開兩朵。我喜歡的人,我爸媽不喜歡;我爸媽喜歡的人,我又不算喜歡。唉,真麻煩!”麻辣燙連歎氣都透著無邊的幸福,顯然沒把這困難真當成一回事,也許隻是她和她的油畫王子道路上增加情趣的小點綴。
“什麼時候能見著這位油畫中走出來的人?”
麻辣燙笑著問:“你的冰山王子如何了?要不要姐姐幫你一把?”
“你是往上幫,還是往下幫?”
麻辣燙冷哼一聲,“既然不領情,那就自己趕緊搞定,回頭我們四個一起吃飯。”
我凝視著鏡子中被水汽模糊了的自己,慢慢地說:“好的,到時候我會讓他預備好香檳酒。”
麻辣燙笑著說:“那你動作可要快一點兒。”
“再快也趕不上你。對了,你還沒給我講你的下文呢!他把你撞倒之後呢?”我一邊擦頭發一邊說。
麻辣燙笑了好一陣子,才柔柔地說:“我們可以算是二見鍾情。他把我扶起來後,發現我一隻手動不了,就送我去醫院。我當時激動得什麼都說不出來,隻知道另一隻手緊緊地抓著他的胳膊,唯恐一個眨眼他就不見了。他一再說‘別害怕’,把我的手掰了下來。後來到了醫院,辦檢查手續,我把錢包遞給他,說身份證和銀行卡都在裏麵,麻煩他幫我填表格、交錢。他盯著我的身份證看了一會兒,對我很溫柔地說:‘你有一個很好聽的名字。’”
這句話,麻辣燙肯定是模仿著那個人的語氣說的,所以很是意蘊深長。我等了半天,電話裏都沒有聲音,“然後呢?”
“然後?”麻辣燙有些迷糊,好像還沉醉在那天的相逢中,“然後他就送我回家,我告訴他我很喜歡他,他很震驚,但沒立即拒絕,反倒第二天仍來看我,我們就開始甜蜜地交往。”麻辣燙甜蜜蜜地說,“我從小到大都不喜歡自己的名字,可現在我覺得自己的名字真的很好聽。‘憐霜’,‘憐霜’,他每天都這麼叫我。”
我打了個哆嗦,肉麻呀!“你的胳膊怎麼樣了?要緊嗎?”
“沒事,就是脫臼了。當時疼得厲害,接上去就好了。不過很對不起你,當時一切都亂糟糟的,那個計程車司機看我被撞倒了,估計怕惹麻煩,直接開車跑掉了,所以你的蘋果就忘在計程車裏了。”
我笑,“沒事,沒事,冥冥中它的使命已經完成了。”
兩個人又嘀咕了一些我在美國的所見所聞,約好晚上一起吃飯時再詳細聊。
晚上,我卻沒和麻辣燙共進晚餐,老媽傳召我回家。我給麻辣燙打電話取消約會,她知道我向來對父母“有求必應”,早已經習慣,罵都懶得罵我,隻讓我記住要請她吃兩次飯。
老媽看到我時表情很哀怨,“回到北京,一個電話後就沒影兒了,你爸和我兩個人守著屋子大眼對小眼,養個女兒有什麼用?我們真要有個什麼事情,連個關心的人都沒有。”
雖然她的口氣聽著有些熟悉,但不影響我的愧疚感。我幫著老媽又是洗菜,又是切菜,本來還打算晚飯後陪他們一起看電視,結果老媽把碗一推,急匆匆地說:“我得去跳舞了,要不是蔓蔓今天回來,我們早吃完飯了。”說完拿著把扇子、一段紅綢子,很快就沒了人影。
老爸慢吞吞地說:“你媽最近迷上扭秧歌了。”
那好,我就陪爸爸吧!我收拾好碗筷,擦幹淨灶台,從廚房出來,看老爸拿著紫砂壺,背著雙手往樓下走,“我和人約好去下棋,你自己玩,年輕人要多交朋友,不要老是在家裏悶著。”
我坐在沙發上,對著客廳的牆壁發了會兒呆,開始一個人看電視。究竟是誰守著空屋子?我連大眼對小眼的人都沒有,隻有一台舊電視。
四川台在重播《武林外傳》,老板娘對小白說:“你是最佳的演技派!”小白答應:“罵人啊,我是偶像派!”已經看過兩遍,我仍是爆笑了出來,可是笑著笑著,卻覺得嗓子發幹,眼睛發澀。
手機一直放在觸手可及的地方,卻一直沒有響過,郵箱裏也一直沒有信,他在新加坡一定很忙吧!一定!看完記得:方便下次看,或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