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學為讀書(代序)(3 / 3)

母親不知我已經不上學了,每天一樣給我飯錢,我不吃飯,存了三五元,去牯嶺街當時的舊書店(當時不放地攤的),買下了生平第一本自己出錢買下的書,上下兩冊,叫做《人間的條件》。

我是不太笨的,曠課兩三天,便去學校坐一天,老師看見我了,我再失蹤三五天。

那時家中還沒有裝電話,校方跟家長聯絡起來並不很方便。

我看書的速度很快,領悟力也慢慢的強了,興趣也更廣泛些了,我買的第二本書,也是舊的,是一本《九國革命史》,後來,我又買進了國語日報出的一本好書,叫做《一千零一個為什麼》,這本書裏,它給小孩子講解自然科學上的常識,淺淺的解釋,一目了然,再不久,我又買下了《伊凡·傅羅姆》這本太感人的舊書,後來差不多從不吃飯,飯錢都換了書。在逃學完完全全釋放的時光裏,念我真正愛念的東西,那真是生命最大的享受。

逃課的事,因為學校寄了信給家裏,終於到了下幕的時候。

當時,我曾經想,這事雖然是我的錯,可是它有前因,有後果,如果連父母都不了解我,如果父親也要動手打我,那麼我不如不要活了。

我休學了一年,沒有人說過一句責備我的話。父親看了我便歎氣.他不跟我多說話。

第二年開學了,父母鼓勵我再穿上那件製服,勉強我做一個麵對現實的人。而我的解釋,跟他們剛好不太一樣,麵對自己內心不喜歡的事,應該叫不現實才對。

母親很可憐,她每天送我到學校,看我走進教室,眼巴巴的默默的哀求著我,這才依依不舍的離去,我低頭坐在一大群陌生的同學裏,心裏在狂喊:“母親,你再用愛來逼我,我要瘋了!”

我坐一節課,再拿起書包逃出校去,那時候我膽子大了,不再上墳墓,我根本跑到省立圖書館去,在那裏,一天啃一本好書,看得常常放學時間已過,都忘了回家。

在我初二下那年,父母終於不再心存幻想,將這個不成器的孩子收留在家,自己教育起來。

我的逃學讀書記也告一段落了。

休學在家,並不表示受教育的終止。

當時姐姐高中聯考上榜了二女中,可是她實在受不了數學的苦難,又生性喜歡音樂,在經過與父母的懇談和了解之下,她放棄了進入省中的榮譽,改念台北師範學校音樂科,主修鋼琴,副修小提琴。也因為這一個選擇,姐姐離家住校,雖然同在台北市裏住著,我卻失去了一個念閑書的好伴侶。

姐姐住校去了,我獨占了一間臥室,那時我已辦妥休學手續,知道不會再有被迫進教室的壓力,我的心情,一下子輕鬆了起來。

那一年的壓歲錢,我去買了一個竹做的美麗書架,放在自己的房間裏,架上零零落落的幾十本書,大半是父親買回來叫我念的。

每天黃昏,父親與我坐在藤椅上,麵前攤著《古文觀止》,他先給我講解,再命我背誦,奇怪的是,沒有同學競爭的壓力,我也領悟得快得多,父親隻管教古文,小說隨我自己看。

英文方麵,我記得父親給我念的第一本短篇小說集是奧·亨利寫的《浮華世界》,後來又給我買了《小婦人》、《小男兒》這些故事書,後來不知為了什麼,母親每一次上街,都會帶英文的漫畫故事給我看,有對話、有圖片,非常有趣而淺近,如《李伯大夢》、《渴睡鄉的故事》(中文叫《無頭騎士》嗎?)、《愛麗絲漫遊仙境》、《灰姑娘》這些在中文早已看過的書,又同英文一麵學一麵看,英文就慢慢的會了。

真的休學在家,我出門去的興趣也減少了,那時很多同年齡的孩子們不上學,去混太保太妹,我卻是不混的,一直到今天,我仍是個內心深愛孤靜而不太合群的人。

每一次上街,隻要母親同意,我總是拿了錢去買書,因為向書店借書這件事情,已不能滿足我的求知欲了。一本好書,以前是當故事看,後來覺著不對,因為年齡不同了,同樣一本書每再看看,領悟的又是一番境界,所以買書回來放在架上,想起來時再反複的去回看它們,竟成了我少年時代大半消磨時間的方法。

因為天天跟書接近,它們不但在內容方麵教育我,在外型方麵,也吸引了我,一個房間,書多了就會好看起來,這是很主觀的看法,我認定書是非常優雅美麗的東西,用它來裝飾房間,再合適不過。

竹書架在一年後早已滿了,父親不聲不響又替我去當時的長沙街做了一個書櫥,它真是非常的美麗,狹長輕巧,不占地方,共有五層,上下兩個玻璃門可以關上。

這一個書架,至今在我父母的家裏放著,也算是我的一件紀念品吧!

在我十五、六歲時,我成了十足的書奴,我的房間,別人踏不進腳,因為裏麵不但堆滿了我用來裝飾房間的破銅爛鐵,其他有很多的空間,無論是桌上、桌下、床邊、地板上、衣櫥裏,全都塞滿了亂七八糟的書籍,在性質上,它們也很雜,分不出一個類別來,總是文學的偏多了些。台灣的書買得不夠,又去香港方麵買,香港買不滿足,又去日本方麵買,從日本那邊買的大半是美術方麵的畫冊。

現在回想起來,我每年一度的壓歲錢和每周的零用,都是這麼送給了書店。

我的藏書,慢慢的在親戚朋友間有了名聲,差不多年齡的人,開始跑來向我借。

愛書的人,跟守財奴是一色一樣的,別人開口向我借書,我便心痛欲死,千叮萬嚀,請人早早歸還,可惜借書不還的人是太多了。

有一次,堂哥的學音樂的同學,叫做王國梁的,也跑來向我借書,我因跟二堂哥懋良感情至深,所以對他的同學也很大方,居然自己動手選了一大堆最愛的書給國梁,記得拿了那麼多書,我們還用麻繩紮了起來,有到腰那麼高一小堆。“國梁,看完可得快快還我哦!”我看他拎著我的幾十本書,又不放心的追了出去。

國梁是很好的朋友,也是守信用的人,當時他的家在板橋,書當然也放在板橋。就有那麼不巧,書借了他,板橋淹了一次大水,我的書,沒有救出來。國梁羞得不敢來見我,叫別人來道歉,我一聽到這個消息,心痛得哭了起來,恨了他一場,一直到他去了法國,都沒有理他。而今想不到因為那一批書債,半生都過去了,國梁這個名字卻沒有淡忘,聽說前年國梁帶了法國太太回台,不知還記不記得這一段往事。我倒是很想念他呢。

其實水淹了我的幾十本書,倒給我做了一個狠心的了斷,以後誰來借書都不肯了,再也不肯。

在這些借書人裏,也有例外的時候,我的朋友王恒,不但有借必還,他還會多還我一兩本他看過的好書。王恒也是學音樂的,因為當年借書,我跟他結成摯友,一直到現在。

那時候,國內出版界並不如現在的風氣興旺,得一套好書並不很容易,直到“文星”出了小本叢書,所謂國內青年作家的東西才被比較有係統的做了介紹。我當時是一口氣全買。那時梁實秋先生譯的《莎士比亞全集》也出了,在這之前,雖然我已有了“世界”出版的朱生豪先生譯的那一套,也有英文原文的,可是愛書成奴,三套比較著,亦是怡然。

又過了不久,台灣英文翻版書雨後春筍般的出現了,這件事情在國際間雖然將台灣的名聲弄得很壞,可是當時我的確是受益很多的。一些英文哲學書籍,過去很貴的,不可能大量的買,因為有了不道德的翻版,我才用很少量的金錢買下了它們。

愛書成癡,並不是好事,做一個書呆子,對自己也許沒有壞處,可是這畢竟隻是個人的欣賞和愛好,對社會對家庭,都不可能有什麼幫助。從另一方麵來說,學不能致用,亦是一種浪費,很可惜,我就是這麼一個人。

父親常常問我:“你這麼啃書啃書,將來到底要做什麼?不如去學一技之長的好。”

我沒有一技之長,很慚愧的,至今沒有。

離家之後,我突然成了一個沒有書籍的人,在國外,我有的不過是一個小房間,幾本教科書,架上零零落落。我離開了書籍,進入了真真實實的生活。

在一次一次的頓悟裏,那沉重的大書架,不知不覺化作了我的靈魂和思想,突然發覺,書籍已經深深植根在我身體裏,帶不帶著它們,已不是很重要的事情了。

在象牙塔裏看書,實是急不得的,一旦機緣和功力到了某個程度,這座圍住人的塔,自然而然的會消失的,而“真理”,就那麼明明白白,簡簡單單的向人顯現了。

我從來沒有妄想在書本裏求功名,以致於看起書來,更是如魚得水,“遊於藝”是最高的境界,在那兒,我的確得到了想象不出的愉快時光,至於頓悟和啟示,那都是混在念書的歡樂裏一起來的,沒有絲毫強求。

而今在荷西與我的家裏,兩人加起來不過一千六百多本書,比起在父母家的盛況,現在的情形是蕭條多了,望著架上又在逐漸加多的書籍,一絲甜蜜和些微的悵然交錯的流過我的全身,而今我仍是愛書,可是也懂得愛我平凡的生活,是多少年的書本,才化為今日這份頓悟和寧靜。我的心裏,悄悄的有聲音在對我說:“這就是了!這就是一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