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華,多麼富饒的辭藻,金華國,也該是個富饒、幸福的國家吧?
在京城中都,普通百姓所居的精致小屋,襯托著朝廷大員的高門大宅,中心處那毫不吝嗇的琉璃金殿便是皇帝老兒與他的三千寵妃所在之處了。
百姓與朝中官員雖有別類,但在中都,總算是秋毫無犯、互不相幹。甚至每每大旱、大澇,大官們腆著肚皮也要搶著來街頭視察一番,若有個災民、乞丐,皆當作大事來辦,沒糧給糧、沒錢給錢,總之,皇帝眼皮下不許有半個礙眼之物。當然了,第二天是要上表邀功的。
若是整個國家都是這個樣子,那便好了。
站在城門處,視線所及以外即是“天地”相隔的地方,一隊隊手執長戈、耀武揚威的巡城甲士便是“天上”的“引渡人”。除卻本城百姓,尋常人家若不給他們些許好處,是決然不會放進來的。即使是進來了,想在京城中都落戶,更是難上加難,隻要一進城,各部小吏保準能發現,躲都來不及。
一家歡喜一家憂,既然有人進,便有人出,否則中都早已人滿為患。
歐陽慧,與她的爹爹、娘親便是要出京城的。
就在一日之前,她的爹爹——歐陽盛,還是工部員外郎,今日便被一擼到底,貶為偏遠鄉下的七品知縣。
究竟所為何事,並不是一個女兒家該打聽的,但歐陽慧從爹爹、娘親的隻言片語中可以猜測到,爹爹是受了委屈、遭了小人的陷害,才淪落至此。
爹爹素來剛正不阿,別人家的銀子肯定都堆成山了,自家還是靠朝廷的俸祿吃飯,所以至今時車把式都得王總管親自上陣,仆人隻剩下小武一個在車後溜溜達達的。
到底是少女不知家愁,歐陽慧氣鼓鼓地瞎想了一陣,便撒起了嬌,要娘親替她再梳理一下方才被風吹得有些淩亂的頭發。
也難怪,歐陽家並無男丁,歐陽慧又是唯一的女兒,從小就被娘親寵壞了。對於剛滿十六歲的她來說,有爹爹、娘親在,便什麼都好,金銀什麼的夠用就成。
車廂右座的歐陽盛胡子一吹,沒好氣地瞪了女兒一眼,歐陽慧便脖子一縮,不敢再出聲。她總是尊敬、懼怕爹爹的。
這時,她的娘親、身邊的歐陽夫人歎道:“老爺,慧兒從小沒吃過苦,讓她跟著咱們舟車勞頓,也是苦了她了。”
“唉!我又何嚐想如此,隻怪……算了,不提也罷。”一聲喟然長歎,歐陽盛仰躺在靠背,再也沒說什麼。
沉甸甸的牛角梳一下一下地劃著流雲秀發,直至確定無半個發疙瘩,歐陽夫人又拾起濕帕,將女兒的臉蛋擦得幹幹淨淨,才笑吟吟地從衣內掏出一物。
“呀……”
幸好娘親提早示意噤聲,否則難說不被爹爹發現。興奮地點點頭,歐陽慧瞅了瞅正在酣睡的爹爹一眼,然後把玩著娘親遞過來的東西愛不釋手。
隻見這東西是一麵及其考究、精致的古銅小鏡,寶相花紋,細密多變,按一下手指也能印上好看的紋路,背麵還有當今流行的情詩雅詞,難怪女兒家會喜歡。早在中都時她便瞄上了,可惜那時爹爹不肯出錢,她就別無他法,但如今娘親居然給買回來了,她怎能不歡喜?
歐陽慧摟著娘親的脖子,香唇貼在娘的耳邊,小聲說:“謝謝娘。”
歐陽夫人含笑不語。歐陽慧隨即拿著那麵小鏡左照右照,如獲至寶。
小鏡裏,麵容霜白嬌嫩,朱唇微薄,鼻子略有些挺翹,本是美極了,但一雙明眸卻是澄如秋水、寒似玄冰。
她不是江湖中人,更不是仙家術士,天生就是這個樣子,再配上一襲略緊的雪白紗衣,便與畫中仙女有了那麼幾分相像。以致於走在中都大道上,那些少年郎時而側目、時而回首張望,引得她常常輕笑不止。
爹爹曾說,十八歲時就給她找個穩當人家嫁了,每每想到這裏,歐陽慧就止不住地擔憂。雖然身為女兒早晚得嫁人,但要她離開爹爹、娘親,怎麼著也是難以割舍。況且,還不知道未來的相公長得什麼樣子呢,若是高大、英俊,再會點朝廷供奉的那些仙人所使的漂亮法術,那還成……
她執著小鏡,嘴角有一絲浮笑,美美地想著。忽然,四平八穩的車廂一陣顫動,手裏的珍貴小鏡差點沒握住。
車前立刻傳來王總管的聲音:“老爺、夫人、小姐,前麵沒官道了,你們坐穩了。”
“啊,無妨。”歐陽盛似乎精神不佳,隻是含含糊糊地答了一句。
生怕被右座的爹爹發現,歐陽慧攥緊了袖裏的小鏡,之後見爹爹又迷糊上了,與娘親作了個鬼臉,才重新把玩起心愛的事物。
然而令她掃興的是,不知此處是哪裏,馬車越發顛簸得厲害,鏡中的少女搖搖曳曳,看不真切。歐陽慧皺了皺眉頭,索性把小鏡收了,輕拂起車簾。
僅僅是一眼,她的眉頭皺得更深了。外麵早已不是她熟悉的地段,齊腰的雜草地連半朵野花也看不見,怪石嶙峋的矮山隻有幾顆禿樹歪歪斜斜地長著……
正感杳無人煙之際,看到遠處有幾間破落木屋。大人們忙忙碌碌的,也不知在作什麼活兒,但他們身上的衣物連中都的乞丐都比不上。而孩童們,無論男孩女孩,竟然都是光著身子在草地裏玩鬧!
歐陽慧大家閨秀,平時足不出戶,故而偶見這些落魄百姓難免黯然心傷,但回首一望,整個人驀然怔住。
那高不可攀的皇宮,金光滿溢,散發著帝王家的威嚴,居然在六裏外都能見到。歐陽慧在想,不知陛下能否看到這些窮苦百姓,然,這些百姓是肯定能看見皇宮的!
身子縮回車廂,她握緊了娘親的手,說:“娘,你看那些小孩子,他們好可憐!”
“小聲點,別吵醒你爹。”歐陽夫人吃力地探出身子,也望了一眼,蹉歎道:“這都什麼世道,這才離京城多遠。”
“娘,你說皇帝陛下難道看不見嗎?”
“吾皇慧眼如炬,自然看得見。”回答歐陽慧的卻是她的爹爹,歐陽盛合著雙目,道:“但也架不住朝中奸黨蠱惑人心、胡說八道。”
他冷笑,“丞相大人說,這裏乃是軍寨,軍士們簡樸,舍不得建軍舍,周圍綠瑩瑩的都是糧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