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來得太過於突然了。
第二天,等張平能從床上掙紮起身的時候,袁飛飛已經不在了。
他懊惱、痛苦、怒氣滔天。
從前他也曾同袁飛飛生過氣,但是從沒有像現在這樣,想要把她抓到自己麵前,一巴掌扇醒。
他踉蹌地從屋子裏出去,藥效還沒有完全消散,他雙腿打著晃,扶著門框,眉頭緊皺。桌子上是昨日剩下的飯菜和糕點,還有半壺酒,一杯茶。
張平在看見桌子的時候愣住片刻,那一瞬間好似靜止了,仿佛一切都同桌上的零散物品一樣,半分改變也沒有。
他回頭看去,床上的被褥亂七八糟,有汗漬,也有血跡。他忍不住閉上眼睛轉了回來。
院落裏麵空無一人。沒人好。
張平咬緊牙關,手緊緊地握著門框。
她做出了這種事,說真的,如果若無其事地出現在張平麵前,他不知道要以一種什麼態度來麵對她。
這種事……
張平痛苦地彎下了腰。
今年,他剛好三十有一。
前半生他拖著殘疾之軀,苟延殘喘,從未想過會有結識姻緣的機會。其實,他並不是沒有想過未來發妻是什麼樣子,隻是慢慢地,現實磨平了一切。
後來,袁飛飛來到家裏。
在他以為自己要獨自了卻殘生的時候,家裏來了一隻山貓一樣的孩子。他救她不僅是為了行善,他心底的一份私心,是也想讓家中添些聲響。
養袁飛飛的日子,不見得是最歡喜的,卻是最接近活著的。
再後來,他莫名起了心思。
就算沒有裴芸那天說的話,他也清楚,自己的行徑有多麼齷齪。
有多少夜晚,他在那個小了他一半年齡的人身旁,起了淫心。
張平一輩子沒有碰過女人,三十幾歲仍是赤子想法,那種對袁飛飛生出的禁忌感覺讓他覺得興奮又可恥。他平日埋藏得很好,他很怕若是袁飛飛知道了,會用懼怕的眼光看他。
而現在,袁飛飛竟然會……
張平的手指幾乎將門框捏得變形。無論如何,他要告訴她,這是錯的。這一次,沒有任何理由和討好可以蒙混過去。
一切還來得及。
那時,張平就是那樣想的。他心裏有滔天的怒火,卻沒有等到供他發泄的人。
前三天,袁飛飛沒有回來。張平想,畢竟是這麼大的事情,她該是知道他真的生氣了。以前他生氣的時候,袁飛飛有時懶得哄,便在外麵躲個幾天等自己消氣。
張平告訴自己,不管怎樣,這次不能再放縱她了。這三天裏,他一天活都沒有做,把家裏所有的積蓄都拿了出來,清點好。他想盤下對門的一間空院。這樣或許能讓他們兩個都平靜下來。而且,住在對門,離得也不算遠。
五天過去了,張平把七七八八的事情做完,開始閑坐在台階上發呆。
等到七天過去的時候,張平偶然間覺得,自己似乎並沒有那麼生氣了。然後緊接著,他搖了搖頭,告訴自己這樣不行,若是服了軟,袁飛飛以後會更無法無天。
半個月過去,張平認輸了。
他出去尋她,在推開院子門的一瞬間,他在心底無力地歎了一口氣。
她依舊高高在上,不需認錯,也不必認錯。她沒有多少讓他生氣的方法,卻有無數讓他消氣的法子。
那次,張平去了袁飛飛平日喜歡去的地方,卻沒有尋到她。
他問詢多人,都沒有看到袁飛飛。
回來的時候,張平在街口看見一棵桃樹。花期已過,桃花從白變爛黃,粉變灰棕。零零散散地掛在枝頭。
劉氏正巧從屋裏出來,看到張平,歡喜地迎了上來。
張平從桃樹上移開目光,轉過頭來看著她。劉氏穿著簡單的粗布衣裳,頭發高高盤起,雙手因為賣油顯得十分細膩。她小心地低著頭,不敢看張平,也不敢多說話,卻也舍不得走。
看著這樣的劉氏,張平心裏最先想到的是——她與袁飛飛截然不同。
她溫柔乖巧,而袁飛飛尖銳而暴戾。
靜默悄然散開,劉氏鼓起勇氣抬起頭,看見的是張平黑漆漆的雙眼。
女人的直覺總是準的,劉氏握緊雙手,顫顫地問他:“不行嗎,是不行嗎?”
張平歉意地點了點頭,然後走進巷子。
劉氏在他身後大聲說:“妾身會等的……妾身會等的……”她一輩子也沒有用這麼大的聲音說過話,可張平並沒有回頭。
對劉氏,他心存感激。
畢竟,那是一個真心關懷他的人。在這世上,對他一心一意好的人,不多。
若是沒有袁飛飛,或許……
張平低聲自嘲,若是沒有袁飛飛,他哪裏會同劉氏相識?怕是把那馬婆子趕走後,再無下文了。
現在想來,即便是與劉氏的種種,也全是袁飛飛一手促成。表麵裏,是他養育袁飛飛,但是在袁飛飛長大之後,他們之間的關係更像是袁飛飛在引導著他。
她遠遠地走在前麵。
張平回到家,回到袁飛飛的臥房裏,坐在床邊低著頭。
他終於徹徹底底地承認,他開始想念了。
於是在之後的幾天裏,張平每天出去尋袁飛飛,幾乎將崎水城翻了個遍。可是一無所獲。
他去問過裴芸,那時裴芸正在房裏看書。張平拿出紙,寫明來意之後,看到裴芸的臉瞬間白了白。
然後裴芸告訴他,他不知道袁飛飛在哪裏。
張平不信。他還想再問什麼,但是裴芸已經請人送客了。
張平又找了幾天。
他把崎水城外城也尋了一遍,還有附近的山林。進山不能一天來回,他怕與袁飛飛錯身而過,便在家裏留了信。
等他滿身疲憊地回來時,信已經蒙塵了。
一個月過去。
這一個月裏,張平沒有睡過一次好覺。每到夜晚,他躺在床上,便無論如何也閉不上眼睛。隻要一閉眼,他就會想到那晚的袁飛飛。
想到她的三杯酒,想到她的紅蓋頭,還有她嬌豔得近乎邪氣的麵容。
張平在漆黑的屋子裏起身,推開房門,正好看見天邊一輪彎刀似的月牙。多日的勞累,加之心中的煩亂,終於讓張平在夜風中咳嗽了起來。
他捂住自己的嘴,盡力將咳嗽壓了下去。
再抬頭,月牙依舊彎彎,就像是在笑。
張平再一次找到裴芸,裴芸看著他,道:“平叔,如果她隻告訴一個人行蹤的話,那個人會是你。”
張平不信,抓住裴芸的肩膀,抓得他和裴芸一起發抖。
張平緊緊地看著裴芸,張開嘴胡亂地說著什麼。裴芸雖然聽不懂,但張平的聲音讓他打從心底覺得淒涼,仿佛那些嘶啞的怪音,道盡了世間不可見之人,和不可求之事。
最後,張平還是離開了金樓。
在回去的路上,有人攔住了他。他認出那是金樓的花娘,也是袁飛飛的朋友——淩花。
張平一動不動地站在她麵前。
淩花笑了一聲,道:“你別這麼瞧著我,好像我是救命稻草一樣。”
張平抬起手,又想到她看不懂自己的意思,便放下了。
淩花開門見山,道:“她走了,誰也不知道去了哪兒。”
張平看著她。
淩花道:“你該有很多事要問,可問不出口。但是不要緊,因為你想問的事情,我通通知道。”她往前走了幾步,來到張平身邊,抬頭看著他,道,“你跟我來。”
淩花將張平帶到一處小酒館,酒館中隻有兩三個人。淩花坐到窗邊的位置,一邊看著外麵,一邊對張平道:“你知道嗎?從前,我們經常在這裏喝酒。”
張平安安靜靜地坐在對麵。
淩花轉回頭看著張平,道:“你找她多久了?”
張平抬起手,點了一下茶杯裏的茶水,在桌子上畫了一橫。
“一個月了啊……”淩花看著桌麵上那個“一”字慢慢變淡,消散。
淩花從懷裏取出一張疊好的紙,放到桌麵上,對張平道:“我找你,是因為她臨走時來找我,讓我把這個交給你。”
張平拿起來。
那是一張很舊的紙,折成四折,看起來已經放了很久了。他將紙拿在自己手裏,覺得有種莫名的熟悉感。
張平將紙打開,裏麵隻有一個字,兩筆,十。
“老爺,我爹同我說過‘不舍眼前路,不留背後刀’。所以,就算現在不行也無所謂,因為不論多久,我絕對不會忘記他,也絕對不會放過他。”
十年為期,在此之前,不得動手。
“答應你。”
“她托我把紙給你,再帶一句話。”淩花道。
張平抬首,淩花對他道:“她說:‘沒等到十年,對不住了。’”
張平依舊看著淩花,淩花點點頭,輕描淡寫道:“嗯,她把那個叫劉四的人殺了。就在一個月前,人葬在城外亂墳崗。殺完她就走了。”
她還記得。
張平靜靜地回想,已經七年了吧。當初她說什麼也要報仇,張平不想她小小年紀便這麼在意仇恨,便與她立了一個十年之約。
他本想,袁飛飛年紀小,這些恩怨或許過些日子就忘記了,可他錯了
她的每一次不經意的諾言,或許看似古怪,卻都是認真的。
那些恩仇,她通通記得。
她是一個比看起來更加專念的人。
張平帶著那張紙,回了家。
他關好院門,在火紅的落日餘暉下,靜默地看著院落。
牆角堆放著打壞的廢鐵,裏麵有很多雜七雜八的東西。離廢鐵不遠處是一口井,井水有淡淡的苦味。院子右邊有一棵記不得年齡的老樹,樹下有兩塊石頭墊子。
每一樣東西,張平都很熟悉。但是當這些東西拚湊在一起,合成一座院落的時候,他卻有些不認得了。
張平抬起頭,看著紅豔的天,想問它:我家的小孩去哪兒了。
但他說不了話。
即使說了,老天也不會回答。
時間過得不快不慢。
至少張平是這樣覺得的。
在袁飛飛離開半年後,張平不再尋她。他的生活恢複如初,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清早,張平從睡夢中睜開眼睛,在床上躺一會,然後起身穿衣,到院子裏的水缸邊,隨便洗漱一下。之後吃早飯,吃過了早飯後去鐵房打鐵。
不過,又過一段時間以後,張平打鐵也沒有從前多了。因為他發現他的開銷實在太少了,之前養育袁飛飛,他每天想辦法賺錢,送她去書院,給她買衣裳,買吃的。
現在袁飛飛走了,除了平日的飯食,張平幾乎找不到花錢的地方。
所以他每天有大片大片的空閑時間。張平一直在回憶,不是回憶袁飛飛,而是回憶更早以前,早到他沒有見到袁飛飛的時候。那個時候他每天都做些什麼,為何現在的日子這麼難過?
但張平仍然覺得,自己可以撐下去。
時間會磨平一切,終有一天,一切都會恢複如常。隻是,在偶然的時候,他還是會想起她。
那是一種深入骨血的習慣。
出門買茶時,張平從茶莊出來,總會不由自主地朝田素坊走,甚至有幾次,他已經把點心買了下來,才回過神自己走錯了。
然後回家,他把點心放到桌子上,接著做自己的事。但當他無意間回頭,看見桌子上的東西時,心口總像被人攥緊了一樣。他不喜吃甜,隻能將點心都扔掉。
做飯時,張平本想做饅頭,可做著做著就會變成麵條。他站在夥房裏,低頭看著這碗麵。窗外照進幾束陽光,空中飄著淡淡的灰塵。
他一直看到麵都黏在了一起,才下筷子吃。
每到這種時候,張平就會覺得自己有些可悲。
他也曾問過自己,恨不恨她。
但答案都是不。
他根本就不知道如何去恨。
袁飛飛走後的第一個年關,裴芸來了。張平問他為何不在家過年,裴芸隻淡淡地說,在家過也是一個人。
張平將他迎進屋,裴芸將帶來的年貨酒菜放到一邊,一抬頭看見桌子上的兩副碗筷。他一頓,轉頭看向張平。
張平沒有說話,裴芸沒有開口詢問,坐下同張平一起吃飯。
兩個人安安靜靜地把一頓年夜飯吃飯,裴芸就離開了。
這是第一年,之後的第二年、第三年,裴芸依舊每年都來。
終於,張平問他,為何堅持這樣做。
那時裴芸已經二十歲了,幾年裏,他將金樓打理得很好,生意場上的事,也慢慢學得通透了。隻不過,他身上依舊帶著一股濃濃的書生氣,舉手投足之間,溫潤和煦,輕描淡寫。
張平將疑問寫在紙上,給裴芸看。裴芸低頭瞧了一眼,然後淡笑著道:“那日我說過,會和她一起孝順你。雖然現在她不在,我也不能失信。”
張平點了點頭。
就這樣,裴芸一次一次地來陪張平過年。
又一個冬日。張平在回家的路上,撿了一隻貓。
那隻貓還不足月,是隻雜毛貓,張平看見它的時候,它正躲在牆角裏半死不活。張平用兩根手指把它拎起來,貓又是扭身又是蹬腿,但力氣實在小得可憐。
那時已經是晚上了,張平借著月光,看著這隻衝他齜牙的小貓,忽然就樂了。
張平把貓帶回了家。
他先給貓喂了飯,貓太小了,撕不動肉,張平就把吃的全部碾碎,混著溫湯給它吃。等吃過後,他又打了一盆水,貓似乎怕得很,不肯進去。張平一隻手掌握住了它整個身子,給它洗幹淨,又給它身上的傷口做了處理。
等折騰完這些,這隻貓早就疲憊得團成一團。張平把它放到床褥裏,然後一直看著。
太相似了。
那時離袁飛飛離開,已經過去五年。
從開始的焦慮,到後來的慢慢習慣,再到現在,張平已經不再常常想起她了,甚至有時候,他猛然憶起那個名字,會有一種奇妙的恍惚感。日子過去這麼久,他已經漸漸記不得袁飛飛的容貌了。
袁飛飛更多是出現在張平的夢裏。
在夢境中,袁飛飛也隻是一個淡淡的剪影,站在他的麵前,他雖然看不清楚她的容貌,卻覺得她一直在笑。
如今看著這隻小貓,把身子蜷成一團,埋在被褥裏睡覺。張平會有一種時光回流的錯覺。
當年,她也很小。
第一次見到袁飛飛,她還不及自己的一半高,給她洗澡,她就在盆裏玩水。張平經常把她舉起來,她就在空中嘻嘻哈哈地叫喚。
不知出於什麼樣的念頭,張平把那隻貓留下了。
小貓怕生。第二天醒來的時候,滿屋子亂躲。張平怕它跑走,把屋子門窗關好,然後就看著那隻貓在角落裏衝他奓毛齜牙。
張平放鬆地蹲在小貓麵前,朝它勾了勾手指。
小貓一爪子伸出來,撓在張平的手指上。
張平動都沒動。
過了一會兒,貓累了,就地趴了下來。
張平拿來盛水的碗,放到小貓麵前,小貓湊過去一點一點地舔。
關了十幾天,小貓終於認家了。
這隻貓不黏人,平時就在院子裏玩。張平給它做了幾個絨線球,時不時地逗逗它。
日子就這樣一日一日、一年一年地過去。他不曾想到,袁飛飛曾經回來過。
一共三次,都是在馬半仙的忌日。
但袁飛飛隻在城外給馬半仙上了墳,並沒有進城。隻有一次,在袁飛飛離開後的第五年,袁飛飛不僅回來了,還進了崎水城。
因為淩花。
淩花病了,染的是行當病。起初身上起了小疹子,她沒有在意,隻道是沾了些不幹淨的客人。可幾個月後,病情發作,幾天的時間,她就倒下了。
金樓為她請了全城最好的大夫,來來回回瞧了好久,開了七八副方子,說最後什麼結果隻能看天意。
淩花將所有人都趕了出去,隻留了那個啞巴小豆芽在房裏照顧。
有一次,她從睡夢中醒過來,忽然問小豆芽今兒是什麼日子。小豆芽給她比畫完,淩花低聲道:“也快了……”
小豆芽不明白,淩花也沒有對他解釋什麼,隻告訴他在月底的時候,每天去城外山林裏等著,如果遇見袁飛飛,就帶她回來。
那次,還真的讓小豆芽等到了袁飛飛。
樹林裏,袁飛飛坐在馬半仙的墳包前,手裏拎著半壺酒,隨口喝著,隨手倒著。她已經二十有一,穿著男裝,身形纖長,眉目成熟。
離她不遠處,還有一個男人,麵容很平凡,一雙深凹進去的眼睛瞧著有些沒神,下巴上有些胡楂。身材算不上挺拔,卻也精壯有力。他穿著一身短打衣裳,褲口紮得緊緊的,挽起袖子蹲在一旁看著袁飛飛。
這男人正是狗八。
小豆芽偷偷從林子裏摸過來,還沒靠近,狗八就開口了,“出來。”
袁飛飛打了個哈欠,接著喝酒。
小豆芽從樹林裏出來,站到袁飛飛麵前,袁飛飛喝得半醉,眯著眼睛看著小豆芽,然後笑了笑,道:“我就說昨兒個眼皮跳得厲害,今天果然碰見了故人。”
小豆芽給袁飛飛跪下,拿手在地上寫字。
已經入冬了,土凍得硬實,小豆芽的手在地上使勁地寫,生怕寫不完袁飛飛就走了,手指頭磨破一層皮。
袁飛飛看了幾句,道:“知道了,今晚會去。”
小豆芽連磕了幾個頭,回去了。
他走後,袁飛飛轉過眼,正好看見狗八看著她,“你要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