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初一那一天,袁飛飛把自己賣了。
不過可惜的是,她賣得不太順利。整座崎水城都沉浸在過年的氛圍裏,大街小巷掛著滿滿的紅燈花彩,沒人注意到大街旁那個髒兮兮的小孩。
袁飛飛學著以前那些賣身的人,往自己頭上插了根草標,歪歪扭扭的。
入夜了,崎水城照舊燈火通明,街上熱熱鬧鬧。
天氣十分寒冷,袁飛飛緊了緊身上的衣裳。說是衣裳,不過是一堆撿來的破布堆在一起罷了。
馬半仙死後,袁飛飛是有機會拿身新衣裳的,不過她尋思了好長一段時間,終究還是給這屍首留了一身裹身布。她想的是,萬一自己沒賣出去,這馬半仙連個棺材板都沒有,總不能光著身子埋了。
一開始袁飛飛是蹲在街邊的,後來蹲累了,她幹脆靠著牆坐了下來。閑著無趣,她從腦袋頂上掰了半根草棍,叼在嘴裏。
舌頭上沾上了土腥味,袁飛飛朝旁邊啐了一口。
這一口吐得幹脆,也吐得陰狠。
又過了一會,袁飛飛幹脆站起身,準備拔了草標回去。
她手都抬起來了,忽然一道聲音傳過來,“這是……賣身呢?”
袁飛飛轉過頭。
對街是家酒樓,袁飛飛特地找這麼個位置,一是覺得這裏來往人多,容易碰到買主,二是這蓬薈酒家店大業大,冬日裏火盆燒得旺,隔著一條街都能感覺到暖風。
袁飛飛抬起腦袋,看著麵前的幾個人。
她聳了聳鼻子,嗅到滿身的酒氣。
這是剛從蓬薈酒家出來的酒客。
“洪大哥,怎的了?”
袁飛飛掃了幾眼,這幾個人高矮不一,卻通通勁身紮實,瞧著像武夫。
打頭的這個好似是眾人口中的“洪大哥”,中年模樣,體態結實,裹著一身深色大襖。
可能是醉了的原因,他的眼神飄飄忽忽的,得半彎著腰才能盯準袁飛飛。
“你,”洪大哥剛說一個字,打了個酒嗝,又接著道,“你賣身?”
袁飛飛被熏得忍不住打了個噴嚏,然後點點頭。
洪大哥又問了一遍,“你賣身?”
袁飛飛緊緊看著他,“賣!”
洪英被她一喝,怔了半晌,眯著眼睛看著袁飛飛,道:“你多大了?”
“有十歲了。”
“嘁!”洪英不屑一笑,直起身子。“小孩子家家不老實,還撒謊。”他又打了個嗝,招呼著後麵幾個人,“走了走了。”
袁飛飛頓時急了,一下子跳到洪英麵前,攔住他,“怎麼不買?”
她年紀小,聲音脆生生的,洪英聽著這嗓子,酒醒了半點。他垂著眼,看著袁飛飛道:“我再問你,你多大了?”
袁飛飛不敢再說謊,道:“八歲。”
“嗯,”洪英點點頭,又道,“你怎的大過年的賣身?”
“我要錢!”
“哈!”洪英哈哈一笑,道,“知道你要錢,要錢來做什麼?”
袁飛飛不說話了。
洪英擺擺頭,又準備走。
袁飛飛攔著不動地方。
洪英身形高大,赫然站在袁飛飛麵前,像一座大山一樣。他低下頭,垂眸之間,剛好與袁飛飛四目相對。
一眼之下,洪英的酒又醒了半分。
唷,好利索的一雙眼睛。
袁飛飛身上臉上髒得不成樣子,可偏偏一雙眼睛黑白分明,盯著洪英,絲毫退縮都沒有。
“買我,我力氣大,能幹活!”
洪英被逗樂了,“力氣大?”
袁飛飛被他一笑,臉有些掛不住,大叫道:“你不信,我去砍樹給你看!”
“不用了。”
袁飛飛還要說什麼,洪英伸出手,打斷她道:“小丫頭,我既問了你,便是打算買下你。”
袁飛飛眼瞧機會來了,馬上道:“二兩銀子,差一錢都不行!”
洪英嘿嘿一笑,道:“銀子不是問題。我問你,你還有家人沒?”
袁飛飛:“沒有。”
“好。”洪英點點頭。
這時,他身後的幾個人講開了。
“洪大哥,你醉了,買什麼丫鬟啊。”
洪英搖搖頭,“不是我買。”
一個大漢道:“不是你買是誰買?”
洪英往後看了一眼,簡單說了兩個字,“張平。”
袁飛飛不明所以地看著他們。
那大漢愣了一下,道:“給張大哥買丫鬟?”
洪英“嗯”了一聲。
“這……”
洪英轉過頭,看著袁飛飛,道:“小丫頭,二兩銀子,我不與你簽賣身契,你老老實實待五年,怎麼樣?”
袁飛飛瞪著眼睛,“不簽賣身契,你不怕我跑了?”
“哈哈。”洪英爽朗一笑,道,“不怕。”
袁飛飛果斷點頭,“好!我不跑!”
洪英道:“你跟我來。”他又轉身對身後的人道,“你們先走,我將人送去便來。”
那幾個大漢走後,洪英走在前麵,帶袁飛飛朝南街走去。
路上,洪英道:“小丫頭,你叫什麼名字?”
“袁飛飛。”
“袁飛飛……”洪英在嘴裏念了一遍,道,“你知道我為何要買你?”
“不知道。”反正買了就好了,袁飛飛心道,等拿了銀子,就給馬半仙買個好棺材葬了。
洪英道:“我買你是要送給我一位好友。”
賣誰不是賣,袁飛飛不怎麼關心這個,沒出聲。
“他家中隻有他一人,而且……”洪英頓了頓,又道,“我這好友口不能言,你要懂規矩。”
袁飛飛瞄了他一眼,“啞巴?”
洪英皺眉,正色道:“我說了,你要懂規矩。”
袁飛飛噤聲。
洪英怕嚇到她,放緩語氣道:“不過你也無需多慮,他是個好人。”
袁飛飛點點頭。
談話間,他們已經來到南街街尾。袁飛飛打量了一下周圍,這裏離城中遠了,人也少了許多,走在街上有些寂靜。
洪英領袁飛飛拐進一個巷子,往深處走,袁飛飛嗅到了一股濃濃的鐵器味。
而後洪英毫無預兆地停下了,袁飛飛沒反應過來,一下撞到他身上。
洪英轉過頭,對她道:“過一會兒,你得幫我一下。”
“怎麼幫?”
洪英道:“我這個好友應是不願與外人接觸,平日連個小工都沒有,我這樣貿然給他買個丫鬟,他定不會接受。”
袁飛飛睜大眼睛,“他不要你就不買了!?”
“不不。”洪英搖頭道,“買是要買的,所以讓你幫個忙。”
“你說。”
洪英道:“張平麵雖冷,不過心腸不壞,你要裝得可憐一些。”
袁飛飛毫不猶豫地點點頭,“好!”
洪英還想補充點什麼,袁飛飛道:“走吧,他肯定會留下我的。”
洪英愣了一下,看著袁飛飛道:“你怎的這般篤定?”
袁飛飛斜眼看他,“等下我讓你走的時候,你聽我的。”
洪英“嗬”了一聲,接著往前走。
最後,他們來到巷子最深處,半截的青石階,灰黑的牆壁,這與一般住戶的院子不同,倒好像是間作坊。
洪英走過去,叩了叩門。
袁飛飛老老實實地站在後麵。
沒過一會兒,袁飛飛聽見裏麵有腳步聲傳來,越來越近。
吱嘎一聲,門開了。
袁飛飛看著裏麵出來的人。
與洪英相同,他身形也很高大,不過或許是身著單衣的緣故,他看起來沒有洪英那般魁梧。
洪英見了他,立馬笑了起來。
“張平兄弟,老哥來看你了。”
那個被喚張平的人對洪英點了點頭,側過身,示意洪英進屋。
“不忙不忙,老哥帶了個人來,你瞧瞧。”說完,洪英讓開身,在後麵站著的袁飛飛往前走了兩步。
張平看見袁飛飛,又看回洪英。
洪英道:“你這作坊活不少,人卻不多,老哥見你這幾年辛苦,給你買了個小工打下手。”
張平聽完,擺手。
“你幫過我大忙,千萬別同老哥客氣。”
張平搖頭,同洪英比畫了兩下。
洪英又道:“你先把人收下如何?”
張平還是搖頭。
袁飛飛一直看著這個叫張平的人。
馬半仙還活著的時候同她講過,瞧人先瞧氣。張平深額峰眉,高鼻硬唇,脖頸硬實,喉結突出。看著他,再嗅著這周圍散著的、若有若無的鐵器味,總讓袁飛飛覺得骨子裏發寒。
想起馬半仙,袁飛飛小小年紀裏,又覺得有些惆悵。
馬半仙撿她回來,半拖半拽地拉扯了五六年。雖然自打她會說話便一直叫他“驢棍”,但是她對他還是有感情的。
唉……
沒等袁飛飛惆悵完,那邊洪英已經敗下陣來。袁飛飛瞧著苦勸張平的洪英,不管他如何說,張平都是一副表情,明確地拒絕。
“張平兄弟,你怎的這般固執呢?”
張平比畫了幾下,洪英剛想再說什麼,隻聽身後啪嘰一聲,隨後是一陣驚天動地的哭號。
“爺,你可憐可憐小的啊——”
洪英目瞪口呆地看著跪在地上的袁飛飛。
她何時哭成了這副模樣。
袁飛飛本來便年紀小,人也瘦弱,加上這滿臉的眼淚,無聲地啜泣,整個人在月色下顯得可憐得不得了。
“我爹死了,我娘也沒了,爺,你要不買我,那我也活不了了!”袁飛飛清脆的聲音夾雜著哭腔,在夜色中分外淒厲。
洪英偷偷看了一眼張平,發現他定定地看著跪在地上的袁飛飛。
洪英試探道:“張平兄弟,你看這丫頭這麼可憐,你便留了她吧!”
張平目光深沉,看著袁飛飛,似是在思慮什麼。過了好一會兒,他終還是搖了搖頭。
洪英見這也不行,一時也沒了主意。
袁飛飛也看見了張平搖頭,她一咬牙,轉過臉朝洪英哭道:“恩人,看來小人身賤福薄,注定命喪寒天,你走吧!”
“可……”
“你走吧!”袁飛飛哐當一下給洪英磕了個響頭。
洪英一個激靈,想起剛才袁飛飛的話,無奈地點點頭道:“也罷,也罷了。”他轉頭對張平道,“你既不願留,老哥也不勉強,我這就走了,你多多保重。”
他欲走之時,張平忽然拉住他的胳膊,另一隻手指了指袁飛飛,又比畫了兩下。
洪英歎氣道:“我怎麼收留?我家中已有丫鬟,再買一個也養不起她。唉,可憐這孩子命薄,也沒辦法。”說完,他擺擺手,順著巷口離開了。
張平手指扳緊門框,站了一會兒,終是狠了狠心,關上房門。
這回輪到袁飛飛目瞪口呆了。
那洪大哥不是說他是個好人嗎?
呸!袁飛飛恨不得破口大罵,跟那馬半仙一樣,全是江湖騙子!不過……
袁飛飛坐在地上,心裏回想剛剛張平最後看她的神情。
那雙眼睛她形容不出,但絕對跟馬半仙那飄忽遊離的眼神不一樣。他的眼睛就像……就像……
袁飛飛還沒想出個所以然來,門又開了。
她抬起頭,張平站在門口,看著袁飛飛,而後,慢慢側開身,讓出一條進屋的路來。
袁飛飛睜大了眼睛。
張平以為她不懂,伸手朝門裏比畫了幾下。
袁飛飛站起來,大聲道:“你要我了?”
張平緩緩點點頭。
袁飛飛心裏一喜,臉上不由得笑出來,嗖一下從地上蹦起來,歡天喜地地衝進了屋子。
張平在後麵默默地關好房門。
不遠處的巷子角,洪英眼瞧著這一幕,也笑出了聲,“好,好,好啊,哈哈。”
大年初一那一天,袁飛飛把自己賣了。
買下她的是崎水城打鐵鋪的主人,張平。
衝進院子後,袁飛飛站在院子中間四下看著。
這本就是一間鐵鋪作坊。
院子裏有三間屋子,一口井,還有兩棵叫不出名字的老樹。袁飛飛看見院子角落裏堆著許許多多的鐵塊,形狀不一。
這院子雖然不算大,不過也不小,中規中矩。雖是鐵鋪,不過打掃得很幹淨。
袁飛飛忽然轉過頭,盯著張平,“你就是老爺了!”
張平麵無表情地站在她身後,聽見袁飛飛的話,他搖搖頭。
“我給你做丫鬟,你有事就吩咐我。”
張平靜了一會兒,而後邁開步子往屋子裏走,路過袁飛飛時,順帶拍了她的肩膀一下。
袁飛飛明了,跟著走過去。
推開房門,屋裏比外麵暖和不少。
袁飛飛心道,果然還是有房子住好。
張平關好門,搓了火,將桌上的油燈點亮。
房間的構造極為簡潔,一張大木板床,一張桌子,一條長凳,角落裏堆著一個大木箱,除此之外什麼都沒了。
哦,不。要說有什麼特別之處的話,那就是張平的房間的牆上,掛著一張鐵皮。
那張鐵皮有幾十寸大,整個就像是貼在牆上的一樣,平整又光滑,半點凹凸都沒有。
不過袁飛飛對這些毫不在意。她進了屋,自顧自地坐在凳子上。
張平看了她一眼,沒有什麼表示。他從床頭拿來幾樣東西,擺在桌子上。
袁飛飛抻脖一看,是一遝粗紙,還有幾小塊炭。
張平拿著炭塊在紙上寫了點什麼,拿到袁飛飛麵前給她看。
袁飛飛正經看了一會兒,然後抬起頭。
張平指了指紙張,好似在同她溝通。
袁飛飛脖子一歪,幹脆道:“不識字!”
張平一頓,手指微屈,握著炭塊沒動。
袁飛飛也覺得這樣下去不是個辦法,於是伸手抓過那遝紙,捧在手裏仔細看了幾遍。
炭塊寫字本就難辨,加上袁飛飛認識的字一隻手就數得過來,這紙在袁飛飛手裏就跟鬼畫符一樣,她連是不是拿正了都不知道。
袁飛飛看了一會,又把紙放回去,抬頭對張平道:“看不懂,你有什麼吩咐?”
張平沉默。
袁飛飛猜了猜,道:“我去給你燒些水?做飯?掃地?……”
袁飛飛一個一個猜,張平都沒什麼反應。
最後袁飛飛也泄氣了,後背一彎,堆在一起道:“我不知道了。”
張平轉身往外麵走,袁飛飛剛要站起來跟上,張平回手將她按在凳子上。
袁飛飛問:“你去哪呀?”
張平搖搖頭,出去了。
袁飛飛一個人在屋裏腹誹。以前馬半仙帶著她走南闖北,靠的就是一張嘴,給他一壺茶,他能講一整天都不停。現在倒好,把自己賣給了一個啞巴,半句話都不會說。
袁飛飛一邊想,一邊伸手,拿手指頭戳火苗玩。
丫鬟怎麼當?
袁飛飛自打記事就跟馬半仙生活在一起,基本沒有見過有名望的人家。要說正經的丫鬟,她也就見過一次。
那次是馬半仙冒充道士,給渠郡的一個員外家做法驅邪,她扮小道童,一路跟著打下手。
員外家有好多丫鬟,鶯鶯燕燕的,年歲也都不大。
袁飛飛還記得,她們走路慢慢的,說話輕輕的……
袁飛飛想得入神了,手上一時忘了動,火苗燒得久了,她低呼一聲抽回手。
這時,張平回來了。
他端來一個不小的木盆,放在地上,又出去拿來燒好的熱水,挽起袖子將熱水兌在木盆裏。
袁飛飛傻眼了。
“我來幹!”她站起來,伸手去夠水壺。
張平拉住她的手腕,將她推到一旁。
與此同時,袁飛飛聽見低低的一聲,那是嗓子無意識擠出的聲音。袁飛飛盯著低頭兌水的張平,心想:原來他還是能出點聲的。
兌好水,張平抬頭看著袁飛飛,指了指水盆。
袁飛飛道:“你讓我洗澡?”
張平點點頭。
袁飛飛心裏樂開了花。她平日洗澡機會少,到了冬天更是一個月也難得洗一次,現下身上臭得不得了。她三下五除二,脫了個幹淨,毫不猶豫地坐到木盆裏。
盆不大,不過她人更小,坐到盆裏水也就剛好溢出去一點。
張平蹲下身,拿著一塊布巾給袁飛飛擦身子。
袁飛飛太瘦了。剛剛穿著衣裳看不太出,現在脫了那一層又一層的破布,露出來的就是一把骨頭。
頭發一被澆濕,耷拉下來,她顯得更弱小了,一個八歲的女娃,像五六歲的孩子一樣。
張平抬起她髒兮兮的小臉,在她臉上蹭了蹭。
袁飛飛閉上眼睛讓他擦。這人的手好大。袁飛飛心想,同馬半仙一點都不一樣。馬半仙的手皺皺巴巴的,還惹嫌地留著老長的指甲,以前給袁飛飛洗澡的時候,免不了摳破這劃破那。
張平就不同了。
張平的手掌骨節突出,寬厚有力,而且不知是不是打鐵的緣故,他對力道的掌握極有分寸。袁飛飛被他一擦,直接在盆裏睡著了。
張平也是洗著洗著覺得不對勁,袁飛飛的身子一個勁地往前傾,開始碰她一下她還能自己縮回去,後來幹脆直接倒下來了。
他扶起她,看出她睡著了。
因為瘦,所以袁飛飛的頭顯得格外大,現在耷拉著,總給人一種脖子要斷了的感覺。
張平手上動作快了些,洗後給袁飛飛擦幹淨,然後抱她到床上,蓋好被子。
收拾好木盆,張平出了屋,來到偏房。
那裏是張平做活的地方,滿滿地堆著的全是工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