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國初年 榕城)
暮春。
薄暮低垂,夕陽雲煙。清涼寺外幾尺之遙的碧月潭,清水漣漪、碧波蕩漾,而紅牆丹楹的古刹清涼寺就矗立在這丹楓黃柏、桃蹊柳陌當中。
清涼寺的石階前,楚玉珩負手而立,他一身藍色長衫,麵貌清臒,隻是兩道劍眉,卻是輕輕蹙攏,似是隱含著深深的焦慮。
他凝目望著寺門外那棵碩大的梧桐樹,就在幾天前,那凸凸的枝杆上,還隻是冒出了嫩綠的芽尖,如同小鳥的喙一般,尖尖的,小小的,經過幾夜春雨的洗禮,卻變得綠蓋疊翠。枝上那星羅棋布緊湊排列的淡色花叢,在餘暉的映照下,嫩蕊搖黃,嬌嬌無瑕。
輕風拂過,落花飛灑,楚玉珩凝視著手心裏的那瓣梧桐落花,思緒驟然間回到了三年前在督軍府發生的一幕幕。
她是被軍閥葉君賢搶來的九姨太,初次相遇,她木然地坐在荷花池邊,柳眉彎彎,鳳目含愁,一頭如墨般的長發,隨意散在腦後,宛如幽靜的月夜裏從山澗中傾瀉下來的一壁瀑布。
他情不自禁地走了過去,四目相對的瞬間,他們終於明白,什麼是“一見傾心”!但,她是督軍的女人,他隻能默默把這份愛放在心底。但是接下來的日子,他驚愕的發現她身上總是傷痕累累,從鞭痕、刀傷、掐傷,到燙傷,凡是裸露的地方,幾乎遍布傷口,有些地方甚至是傷上加傷,潰爛發炎。他從丫鬟的口中得知,她因屢次想要逃出督軍府,而招來葉君賢的毒打。
楚玉珩的心莫名地一緊,手心裏的梧桐花隨風落地,他低低地吟道:“高梧百尺夜蒼蒼,亂掃秋星落曉霜”,這朵跌落到塵埃裏的小花,像極了當日的她……
那日,他不計後果地衝進了葉君賢的房間……“救我,求求你,救我……”她匐在他的腳下苦苦哀求,衣不蔽體的她,猶如一隻剝了皮的兔子般瑟瑟發抖……最後,他操起境台上的花瓶,砸向了葉君賢的後腦勺,頓時,血流如注……他緊攥著她的手,逃離了督軍府,兩人開始了亡命天崖的日子。
為了避開軍閥的追捕,他們決定離開東北,狹小的車廂裏,魚龍混雜,那些不懷好意的眼睛,貪婪而肆虐地在她身上掃視,他把她擁在懷中,保護得嚴絲合縫,發誓不再讓她受半分傷害。
曆經千辛萬苦,嚐盡世態炎涼,為了躲避追捕,他們輾轉多個城市,最終來到榕城。他們用剩下不多的錢租了個小房子,買了些小酒小菜,喝了交杯酒,算是結了婚。之後,他脫下軍裝,換上布衣,從英姿颯爽的軍人,變成處處低人一等的販夫走卒,他賣過報,打過雜,做過小販,擦過皮鞋,卻是情到深處無怨尤!
“玉珩,玉珩……”
一陣斷斷續續的聲音從寺內傳了出來,把他從思緒中拉回現實,楚玉珩的身子微微一顫,這聲音一如當年她匍匐在他腳下苦苦哀求時那般淒婉哀憐,他立刻如遭電擊一般往寺內衝去。
“婉婷,你怎麼樣,是不是越痛越厲害了。”他撲向平躺在草席上因陣痛而不住痙攣的孕妻黎婉婷,嘴裏喃喃地敘叨,“都是我的錯,我們來榕城已經三年了,可是我連個像樣的家都給不了你,讓你在這樣的地方待產,我對不起你,對不起你……”
榕城的人還是很排外的,招工的時候幾乎不要“外省人”,他隻能打打短工,有時候甚至連續一個月都找不到工作。由於交不起房租,老板娘把他們趕了出來。兩人隻能暫時棲身在清涼寺,好在這裏的僧侶都有慈悲之心,時常拿一些饅頭白粥給他們。
黎婉婷的視線,透過濕漉漉的頭發,吃力地卻是無比溫柔地注視著丈夫楚玉珩,他的眸子還是那麼清亮,隻是曾經英俊的麵龐,此刻卻因生活的磨難而變得清減和蕭索。她撫摸著他鬢間早生的華發,心疼得無以複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