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翊沒認出她,實屬正常。
但這是唯一的機會。蘇翊認不出她,他們下次的相遇恐怕就是來生!
楚越這麼一想,又開始急切,抱著小狼崽,轉身四顧搜尋蘇翊。但入眼隻見騰騰暗紅中驚沙入麵、利鏃穿骨,人影變成穿梭如織,渾無實體,哪裏還有蘇翊?
刀光從馬背上升起,在楚越頭頂交織成巨大的網,又重重疊加起來,就形成深不見底的漩渦。楚越處在那漩渦最中心,沉默片刻,終於雙膝一軟,跪倒在地。
楚越一仰頭,便看見血霧刀光之外的天空。黑夜來臨前的天空,竟是極其清爽,又高又深彷如懸於頭頂的水潭。楚越瞪了片刻,隻覺心裏也跟著清明起來。
大概這就是爺爺說的,人之將死其言也善。她就快死了,心思也坦然起來。
她想到天意。
她從帝京一路跑過來,盡了一切人事,或許就為再見蘇翊一麵。這就是天意。現在她已經見到了。她見到他從夕陽芳草中騰躍而出,威武如天神。哪怕他隻是她曾經的情郎,未做過她一天夫君,但他那一刻的精彩,她完全可以視作隻為她一人存在。她了無遺憾,剩下的遺憾都是蘇翊的。
楚越在亂軍中心,在刀劍交織的大網之下,就那樣以跪地祈禱的姿態,緩緩閉上雙目,等待某一把利刃捅破她的胸腔。
背後陡然一緊,腳下跟著一輕,楚越的身體被一隻手揪住,像魚一樣在半空翻轉好幾轉,等到麵孔朝上時,就變成漩渦似的飛旋。
楚越在飛旋中,看見一雙黑如深海的眸子,蘊滿悲愴,卻又極清極深,一如此時的天空。
那眸子緊盯著她,因驚愕而目光顫動。
背上再一緊,楚越一個翻身,再回過神時,就已騎在馬上,周身被披風裹住,像陷進一個大帳篷裏。楚越聽見震如春雷的心跳聲,來源於她緊貼著的胸腔。她還感覺到蘇翊的身體在止不住地劇烈顫抖,比發了寒戰還厲害。
“這是怎麼回事?”
蘇翊好像在低聲質問,又像在自言自語,歇斯底裏,甚至是凶惡的。
“這是怎麼回事?”
他又問了一遍,細聽竟帶了哭腔。
“是你?怎麼是你?”他跟夢囈一樣喃喃不停,語調顫得連不成句:“是你?這是怎麼回事?這他媽是怎麼回事?”
他將那幾乎不成人形、還抱著一隻小狼崽的女孩緊箍在胸前,不停地發問:“這他媽是怎麼回事?怎麼會這樣?怎麼是你?這是怎麼回事……”
殺氣被阻擋在外,楚越陷進自己安全寧謐的圍城。突如其來的幸福輕而易舉地擊碎了她的一切防禦,先前支持她的最後一口氣終於嫋嫋消失。她軟軟依靠在蘇翊胸口,人已經半昏迷,卻還是忍不住喃喃告知。
“蘇翊,你還不知道,他們都以為我死了。陛下以為我死了,蕭峻珵也以為我死了……我已經死了,再也不會有人給我賜婚,你聽懂了嗎?我自由了……”
“蘇翊,這一路沒有任何人認出我。他們都隻以為我是陳國奸細,連蕭峻茹也沒認出我。他們以為我是奸細,還在逃亡中死了。沒有任何人知道我,我現在自由了……”
但蘇翊好像沒聽見她這些陳述。泰山壓頂而不亂的蘇翊,完全崩潰在垂死的女孩麵前,不停地自問:“這怎麼可能?這不可能!絕不可能!怎麼會這樣……”
驀地,一聲長嘯破空而出,直擊九重天,似哭似笑,似澎湃似悲慟,鳥墜獸驚,聞者肝膽俱裂。銀鳳軍從未見他們的將領如此激越,一時以為是戰場豪情迸現,因此更加熱血沸騰,所向披靡。
楚越躲在披風裏,聽見那一聲駭人長嘯,竟有種聽催眠曲的安逸。她不無滿足地想,自己受的這場苦,終還是有償還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