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我們隻顧著新鮮,貪戀人間繁華,卻不知那人間大事。那時大周分裂之戰平息不久,父皇建立了西蜀,但邊境一帶仍然常有戰事,規模不大,無非是今日你奪我一個鎮,明日我奪你一個城。從古至今,但凡遇上分裂的天下,國土界限就是個無解的問題,何況父皇這天下是搶來的,名不正言不順,東周要進攻大戰,連個理由都不用搬出來就能服眾。
這個城鎮繁華了太久,我們來的時候還是蜀國的地盤,不過幾個時辰,周兵就攻破了城門,守城的兵衛落荒而逃,徒留一城百姓留在家中等死。對周兵來說,蜀國是敵國,它的君主是反臣,依附反臣的百姓就是背叛了皇室正統,背叛皇室就是謀反,論罪當誅死不足惜。這一城的百姓這一城的錢糧是他們忠君報國的戰利品,戰利品不是用來看的,是要盡情享用的。
周軍入城,大肆屠殺的時候,我和十五躲在了集市中央一棵百年老樹的樹冠裏。我們想要自保或者逃跑都很容易,那時候兵荒馬亂,沒人會注意到一個青年男子和一個小姑娘,可十五卻挪不動步子,我肚子餓沒吃飽就更不想動。周兵殺光了整座城的人,我那時對這天下大勢並無多少概念,辨不清什麼東周西蜀,亦不知父親已然成了一國之君,這些死去的無辜的人們皆是我的子民。我沒能出手救他們,十五也不曾,他是個好人卻不是個爛好人,道家的無情道他終究修出了幾分境界。敵眾我寡,我們出去也是罔顧性命做無畏的犧牲。而我未曾考慮過這麼多,不過是單純地不願牽扯俗世的因果罷了。
我能瞧出十五的掙紮和心痛,卻不能體會明白。我們在這裏躲到了深夜,下半夜的時候,周兵卻不知什麼原因統統撤離了。後來幾年我才明白,那時候兄長同寧國公謝珺談判邊境一事有了結果,雙方休戰後,均以現在兩國所得的城池為界,不得侵擾,另,西蜀割讓東北部天塹之外的大片土地,作為休戰的誠意。哥哥這招以退為進,對西蜀東周來說均是大大有利,哥哥割讓的那片土地有天塹相隔,縱然得了亦難以管理,早晚都是東周的囊中之物,失去,隻是時間問題。用一塊終究會失去的土地換得西蜀邊境數十年的安穩,加上白紙黑字寫下的國書,蜀國便成了合理合法的存在,再無理由遭到世人詬病。
周兵離去之後,整座城便隻剩下了我和十五兩個人。我倆尋了處酒館,在廚房裏找了些吃的,十五會做飯,酒館的廚房裏雞鴨魚肉都不缺,他做了好多,豐盛得就像瑤池的蟠桃盛宴。我們餓得厲害,便沒那閑情逸致將菜肴擺放到前廳的餐台上慢慢享用,就著灶台就吃了起來。我吃了很多,八歲雖然還沒開始長身體,但我每日練功體力消耗極大,食量打小就驚人。十五應當比我餓,他是真真一天沒進食,卻不似我這般吃的多,隻拿著一個黑陶罐子往嘴裏灌什麼東西,那東西常常從他嘴角流出來,看著跟水似的透明,卻有股子醉人的濃香,我曉得那不是水,於是問:“你喝的什麼,給我也嚐嚐!”
他瞧著我嗤笑了一聲,將罐子遞給我。我接過,學著他的樣子灌了一口,那東西味道辛辣地直衝到我的鼻腔肺腑,嗆地我咳嗽起來。十五看著我的樣子,哈哈大笑,我忍不住罵道:“這是什麼鬼東西,竟這樣難喝。”說著,就那酒罐子扔了出去。十五疾走幾步,將罐子撿了回來,道:“我統共就拿了這一壇,酒窖離這裏好遠呢,我可不想再跑一趟了。”我奇道:“原來這就叫做酒啊!難怪師父要禁,不讓喝,真不是什麼好東西。”十五一聽,急了,“誰說這東西不好了,凡塵俗世裏的東西,唯這一樣,是天下第一,勝卻人間無數。”我冷哼了一聲,對此嗤之以鼻。十五卻跟我較上了勁兒,說道:“你若不信,便試試,這一壇下去,你若還能站著,我便再不下山,碰這俗世裏頭的東西了。”我道:“我能不能站著,你以後都沒機會下山去碰這俗世裏的東西。”
十五道:“那,你若站著我便答應替你做一個月的課業,如何?”
我一聽,雙眼一亮,痛快道:“成交!”
我當著他的麵喝完了一壇,這次我有了經驗,不再學十五那樣大口大口地灌,舉到唇邊慢慢喝,喝得慢了便能品嚐到裏頭的香味,越喝越能覺出幾分妙處來。十五眼見著我喝得一壇見底,仍舊臉不紅步不歪,便也急了,同我耍起賴來,他說:“喝完這些算什麼,這壇早被我喝了大半還能剩下多少,想贏我,跟我到酒窖去。”我欣然接受了他的挑戰,隨他去了酒窖。